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杜月笙情事/作者:高默』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提到旧上海滩,就会想到杜月笙,因为他是旧上海滩的教父,其特殊的地位无人可比。“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一个“笙”字尽可能概括杜月笙对生活的追求。《杜月笙情事》一书从杜月笙13岁的生活写起,多层次地描绘了杜月笙眼中的女人以及女人眼中的杜月笙,而这一切既能让读者了解五十年前旧上海滩的万种风情,又能让读者了解杜月笙不为人知的复杂、多变、固执的独特性格。”   』 ------章节内容开始------- 楔子   (本章免费)   1951年8月16日。香港。   就在前一天晚上,一场在菲律宾海面上集聚生成的强台风刚刚横扫过香港市区。一阵阵令天地都为之惊然惊惧的呼啸之后,暴雨吞没了盛夏的港岛。密集的雨线在狂风中乱飞,海浪也在风中暴躁地涌动—整个香港仿佛是一叶孤舟,随时有被巨浪掀翻、打沉在海底的危险。风雨中,每一个人都紧张地注视着窗外那场几乎将天空、海洋和陆地都要凝结在一起的暴风雨。   在这场风雨中,全香港可能只有一个人感到了异常的平静,因为,他就要死了。   他,就是杜月笙—上海滩最后的教父。   此时,在香港坚尼地台公寓18号的一个房间里,杜月笙迎来了他最后的时刻。任何一个走进房间的人都会立即被无以名状的压抑、沉闷和死寂包围着,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场的每个人都意识到:一个时代结束了。   透过站在屋中的人们的背影的缝隙,可以看到躺在床上的杜月笙。他面色焦黄,身形枯槁,虚弱到连运动一下手指都不可能的地步。但即使如此,他身边每一个人却仍然对他投以敬畏的目光—几十年来,他周围的人对他的这种无条件敬畏已经成为习惯:杜月笙让所有人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他的权威,即便是他己病入膏育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也丝毫没能改变这一点。   但杜月笙自己明白:他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死,他并不怕。尽管他毕生都无限执著于生:权力、财富、地位,当然还有女人—四十多年的时间,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瘪三摇身变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青帮大亨,无论如何,老天爷待他不薄,而他杜月笙也算没白在人世上走一遭。因此,他没有更多的遗憾留在世上,可以从容而去。   他当然更不怕会有所谓的“阴司报应”,纵使有,那也是对付诸般不入流、不上路的小角色的:阎王也管不到我杜月笙!所以,在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回想起当初一个个栽在自己手里的人,杜月笙非但没有一点儿压力和担心死后讨债的恐惧,反而觉得坦然而满足。倒是如果让一些可以栽在自己手里的人逃掉了,反成为他的失败—真这样,他会难以瞑目。好在,他可以闭上眼了,这让他欣慰。   因此,在杜月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是怀着异乎寻常的宁静走向死亡的。死,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甚至在一瞬间给了杜月笙莫大的快乐。在对人生最后一次驻足之间,他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宁静,在杜月笙拥有了一切的生命中,“宁静”,成了惟一的奢侈品。他的生命,在布满了酒、色、财、气,鲜血与烈火的背景上,被填进太多的争斗、仇杀和冤报。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只是一个即将死掉的糟老头子而己,而这是何等的轻松啊。   ”的一声响,屋里的大钟己漠然地指到了16点30分。   钟声里,杜月笙缓缓地半睁开双眼,屋里的人随之微微一乱。拥到床前。   “月笙,月笙……”   是谁在喊我?是小冬吗?你在我旁边吗?我对不住你,直到不久前才给了你一个五夫人的名号……她们呢?是她们在叫我吗?我怎么看不见?你们要管教好儿女们,那是杜家的后代根苗……我这一去,了无遗憾,只是,还想再看一眼你们—孩子们总是大了,倒是你们让我有些牵挂,在杜家的日子,我自觉没有亏待你们,愿你们好自为之吧。我,等不到你们了……   这是杜月笙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只是他此时已经看不清任何人了;他徒然地望着前面,但只是一片混沌的浓雾。他突然爆发出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再仔细地看自己的妻子们一眼,哪怕只一眼!   但是,死是无法抗拒的,杜月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在自己身体里稳步蔓延开来,就在这种感觉即将爬满全身时,杜月笙突然被一种莫大的不安和无限的留恋控制住:一直以来的面对死亡的淡然甚至欣然在这一刹那烟消云散—他想大声喊叫,他要“再—看—一—眼”!在生死两界之间,妻子的呼唤使杜月笙陡然进发出生的热望,但是,这点热力立刻就被死的冰冷吞噬了。   1951年8月16日16点50分,杜月笙带着这个一生中惟一不能实现的愿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年63岁。   暴雨之后,天并没能放晴,西边天上的阴霾又爬上来,挡住了半个太阳。斜射进屋中的阳光被遮掉了大半,暗影罩在刚刚走完自己的历程的一代上海滩教父的脸上。   房间里,无论是杜月笙的五个妻子还是一干号哭的子女,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最后的瞬间,被禁锢在杜月笙已经僵死的面庞下面的巨大的渴望与遗憾。 第1章钱,是最重要的   第1章钱,是最重要的(本章免费)   钱,开始成为杜月笙最迫切需要的猎物,然后,这猎物无疑会再为他获取其它猎物:更多的钱、名望地位、漂亮女人。   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浦东还只是一片荒凉。那时,从这里走出来一位在沪上叱咤风云二十余年、横空出世的青帮大亨,上海滩教父杜镛即杜月笙。   上海人,没有不知道杜月笙的。   大多数中国人也都听过这个名字。   在杜月笙的生前身后,围绕着这个名字的种种扑朔迷离和历险传奇,又在人们或审视、或揣度、或探寻的目光前面安上了一重重纱幛,使杜月笙在人们眼中越加恍惚难测。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对于了解上海乃至了解近现代的中国历史来说,杜月笙都将是一个绕不过去且也回避不了的存在。   同时,在“上海滩教父”“青帮大亨”“大流氓头子”等等诸如此类的名号之外,杜月笙同样是一个人。在生就的气质禀赋与旧中国的险恶环境教授给他的阴狠、狡诈和种种权谋之外,他也有着与平常人一样,甚至过于常人的喜怒哀乐,以及不断滋长中的欲望。   当教父走下神坛,脱去黑袍之后,他的欲念与情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让我们从中去探求让杜月生成为杜月笙的东西。   当然,还是从浦东开始。   1888年,杜月笙生于上海浦东高桥镇,出生时适巧是阴历七月十五,于是父亲杜云宝指月为名,给他起名月生。至于后来变成月笙,那是他发迹以后又改的名字。   杜月笙幼年丧母,外祖母不忍心看着没娘的孩子受苦,便将他接到膝下抚养长大。这一方面使杜月笙得到了较为细心的照顾;另一方面,老人对外孙的疼爱、惯宠和纵容又让杜月笙自小就散漫成性,不服管束。   在杜月笙12岁那年,父亲在积劳成疾之后,沉疴难返,终于也撒手西去了。成了孤儿的杜月笙越发没人管教,外祖母此时更是心力不济,舅舅、舅母又屡屡给寄住在外婆家的外甥脸色看,弄得杜月笙后来索性一连几天跑到外面去,和高桥镇上一班年龄相仿的小瘪三们在一道摸爬滚打、偷东拿西、打架生事。   在高桥镇上的这段脱缰野马般的生活,使杜月笙沾染上了他那个年龄的孩子所可能沾染上的一切市井流氓的习气。   13岁上,杜月笙开始偷偷地把自家老屋里的东西拿出去卖掉,再用这些钱去赌博。坛坛罐罐、桌椅板凳,只要是能换钱的,他都敢拿。偷卖杜家老宅的旧物使他可以继续去赌,到后来,这赌钱就真成了杜月笙一生的嗜好。同时,从小就在赌场和赌徒们混在一起的杜月笙,切身体会到赌徒欲罢不能的心态和赌局坑人钱财的规则。后来,在上海,杜月笙的赌场不知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欲罢不能者身上吃进多少钱财。   赌钱,永远是输多赢少,否则赌局就无法维持,所谓“十赌九输”就是如此。但少年时的杜月笙也有过一次可观的胜利,只不过这胜利消失得太快了。   那天,杜月笙用老宅里的一杆秤当了15个铜板,又走进了一家赌棚。   这一次他的手气出奇地好,连押三次宝,次次皆赢,结果工夫不大就赚了75枚铜板。杜月笙兴冲冲地花30个铜板在小饭馆里要了一桌酒菜,在饱餐之余,杜月笙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人聪明、办事得法,再加上运气,就会有“一本万利”的事,既然可以有“一本万利”的事,小瘪三也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的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这对杜月笙来说无疑是一个惊人的发现,而杜月笙超过许多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发现运用于实践,而且绝不怕头破血流。   吃完饭,杜月笙怀揣着另外那45枚铜板,又来到那间赌棚。他迫不及待地要验证自己的发现。   但这次,他却输了。而且输得很惨:不但把方才赢来的那45枚铜板全部输掉了,就连他当了秤换来的那15个铜板也一齐输了进去。   看着庄家把他最后的一个铜板也收了过去,13岁的杜月笙有些发蒙,他的双眼发红,紧盯在庄家收钱的手上。这一进一出对他打击太大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在赌棚里春风得意、在小饭馆里大快朵颐的自己,又在顷刻之间便一无所有、跌进谷底了呢?   许多年后,杜月笙无数次地让别人在自己手里体会到了这种感觉,这种从酷暑掉入严冬的感觉;而且,变本加厉。那时,他是否想到了当年在高桥镇的那次赌博呢?对此我们不得而知。但是,13岁的杜月笙已经开始表现出了他日后借以走向成功的重要素质:一种杜月笙特有的“狠劲儿”。以后,无论是对金钱、欲望、社会地位的追逐,还是情感世界中的狩猎,杜月笙始终都带着这股子高桥镇教给他的狠劲儿。   “押五个铜板!”   杜月笙孤注一掷了。   围在赌桌前吆五喝六的一班赌客们吃惊地回转身来,看着这个刚才因为赌光了钱而被他们拨拉到一边去的小瘪三。   “庄家,我再押五个铜板!”   杜月笙分开一时间不明所以的赌客,从后面重又挤到赌桌前,旁若无人地往赌桌边上一坐,盯住了庄家。在这个细长的还挂着一丝孩子气的脸上,竟然透出一股寒气。一时之间,竟让满场的人都屏息静气地给他闪开一块地方,注视着他与庄家的赌赛。   杜月笙并没有按规矩把赌资放在桌上—他没有钱。他就是要赤手空拳地再赌一把。   庄家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要求他把钱拿出来。一则是庄家印象里这个小伙子每次都能拿出钱来,二则也是刚才杜月笙的表现多少把他镇住了。于是,庄家开始在赌棚中间的这张桌上和杜月笙押宝了。全场死寂,杜月笙能感到冷汗从自己攥紧的手心里冒出来。   “开!”   随着庄家一声断喝,所有人的脑袋一起凑向赌桌的正中,杜月笙的头不由得“嗡”了一下。   他又输了。   庄家要钱的手已经伸过来了。   杜月笙顿了一顿,突然腾地站起身,抹头就往赌棚外跑去。   不等庄家发话,赌棚里的打手早伸腿把杜月笙放倒在地上,左手一压肩头,右手抓住杜月笙的头发向上一提,把他就地摁在了赌桌前面。   “妈的,就凭你这样儿的,吃了豹子胆了?也敢跑到这里来叫空!没别的,把身上的衣服都给我扒下来,然后给我滚蛋!”   几个打手上来,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就把杜月笙剥了个精光。赌棚里每一个人都讪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并且感到一些快意。他们恨杜月笙刚才的旁若无人,尤其是回想起自己叫这么个毛孩子多少给震慑住的事,更觉得面上无光。因而,他们此时无不颇有兴致地看着杜月笙的窘态,这使他们自感挣到了面子,平衡了许多。很快,他们在满意中失去了兴趣,又回身扎到赌桌上去了。   杜月笙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曾被人在赌场里扒光了衣服赶出来。   起初,这样一丝不挂地往家走,使杜月笙很难为情,他四下张望着想要找个什么东西来遮挡一下,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漫说没有什么可遮挡身体,就是有,又能怎么样呢?不是一样会让人知道自己是输光了衣服被赌场轰出来的吗?既然如此,又何必藏藏掖掖地给人家看笑话呢?那样,不是正称了那帮人的愿?   对,我偏要大摇大摆地回家!   想到这里,杜月笙猛地回过身去,指着赌棚的门口:“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趴在地上喊我爷爷!”   若干年后,当杜月笙又回到高桥镇上时,那时的他已经是有人要认他做爷爷都巴结不上了。   但在杜月笙发迹之前,故乡高桥镇的人们没有任何人认为他会出人头地。相反,他是一个谁都瞧不起的小瘪三。   一次次的教训并没能让这个从小就信马由缰的孩子有所收敛,反而刺激得他变本加厉。在几乎拿光了杜家老宅中的零星什物之后,杜月笙又开始偷起舅舅家的东西来。偷出去就当成钱,花掉赌掉,然后再偷……万一被家里人发现了,大不了是舅舅一顿好打,但只要能下地,第二天他就不知道又疯到什么地方去了。   杜月笙在街上结识了高桥镇所有游手好闲的孩子,他们成群结伙地在镇里逛荡,偷摸抢要,打架斗殴,在这里,杜月笙上了他黑道生涯的最初一课。   没爹没娘的孩子最容易受人家的气,舅舅、舅母恨他不长进竟偷到家里,也索性不再管他,只是平日里有他一顿饭,算是对得起死去的姐姐。年迈的外婆是真正也是惟一心疼他的人。因而,高桥镇上谁都可以拿长得细细长长的杜月笙撒气。   那些整天浪在街上的孩子们,经常辱骂杜月笙是寄养在舅家的没出息的烂污货,这每每会引起一场口角并发展为手抓脚踢,结果无一例外地会以杜月笙被打得鼻青脸肿而告终。在杜月笙发达之后,无论怎么保养调理,照片上的教父总是一个四面起楞儿的不太规则的土豆脑袋,这就是早年斗殴时留下的痕迹。   打了他的那帮孩子的父母们往往认为打了杜月笙是无所谓的事情,这么个小瘪三被谁打了都不冤枉。间或也有一两回杜月笙把别的孩子打了,于是当天就会有人打上门来没完没了,外婆一个劲地赔好话再搭上东西才算完。   这样,再加上舅舅、舅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杜月笙终于决定要离开高桥镇了。至于去处,他早就打算好了,那就是黄浦江那边的上海县城。   行前,杜月笙只把这消息悄悄告诉了外婆,年迈的老人老泪纵横,她预感到这将是婆孙俩的生离死别了。外婆连夜给杜月笙打点起一个瘪瘪的小包袱,又找到杜月笙在上海一家水果店里当店员的伯父杜云庆,写了一封推荐函,好让杜月笙流落到上海后能有所投奔。   第二天一清早,杜月笙拜别了外婆,把高桥镇和这里发生的一切通通抛在身后,孤身一人向未知的上海走去。这一天是1902年的一个春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19年后,杜月笙再回高桥镇,此时,他已是权倾上海滩三界的大上海教父了。   杜月笙所一心向往的上海,此时还远不是后来人们在提起“大上海”、“上海滩”时头脑中出现的那幅景象。在1902年,杜月笙看见的上海还只是在松江府管辖之下的一个小小的县城,方圆不过10里。   不过,杜月笙还是从背着那个小包袱皮、刚一踏上上海城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就敏锐地感觉到:这里,将成为他实现“人上人”梦想的地方。同所有的抱着暴发户的梦想走向未知的处女地的拓荒者与投机者一样,杜月笙也把一生都押在了这里。只不过,他希望投入的是一,而收入的是十万、百万—这就注定了杜月笙不可能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拓荒者。好在,上海为他提供了一切。   从十九世纪后期开始的历史变迁使上海成为冒险家的乐园,杜月笙对上海最初的印象,就是这里新与旧的交替、中与洋的碰撞、崩溃与重建之间的缺乏秩序—这将为杜月笙这样的穷小子带来数不清的机会,在汇流与混乱中,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留给他的只有疯狂地攫取,再攫取……   当然,一切还都要从头开始。   杜月笙在上海滩的闯荡,是从十六铺开始的。   十六铺是那时上海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从外滩向西一拐,就到了十六铺,这里连接着上海通京津、粤港的水路交通,自从上海开埠以来,许多国外的商用和民用船只,也往往在这里停靠装驳。于是,在不太久的时间里,十六铺成了上海水陆交通的枢纽。在从外滩到大东门的一线上,太古、怡和、招商、宁绍等各大轮船公司的码头一字排开,货物、人流夹着各样的思想和种种的欲望,从这里扑向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杜月笙也在这里抢滩登陆了。   从高桥镇来到十六铺,杜月笙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平生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那么密的公司、码头,看到满街奔跑的黄包车和悠然自得地坐在车上的有钱人,他仿佛一下子就被这个奇妙的世界吞没了。当然,最令杜月笙咂舌的还是他亲耳听闻的上海滩大贾名流的权势风流,以及走在街上的无数沪上佳丽,她们比几十里外高桥镇上的女人要漂亮十倍百倍,更有一种杜月笙体会得到却说不出来的动人之处,让杜月笙回味良久。每听到一次街头女子与来往行人的打情骂俏,每看到一回搂着一个千娇百媚、体态风骚的女人招摇过市的男人,杜月笙就禁不住一阵心口发热、浑身发紧。在杜月笙燃着欲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街上的男男女女之后,杜月笙意识到:钱,是最重要的。之所以那些形容猥琐的男人可以占有他杜月笙想都不敢想的女人,之所以一个粗敝愚蠢的头脑可以让别人听任驱役,都是因为—钱。   杜月笙为自己人上人的理想找到了一个切切实实的途径:他必须有钱,有了钱,他就有了一切。钱,开始成为杜月笙最迫切需要的猎物,然后,这猎物无疑会再为他获取其他猎物:更多的钱、名望地位、漂亮女人。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他只有把这些欲望深埋在心底,眼下,他必须能够生存,能在光怪陆离的大上海立下脚跟。   毕竟,他不只是一个水果店的学徒。   14岁的杜月笙是揣着伯父杜云庆的荐函闯上海的。在十六铺顺茂水果行当店员的杜云庆,把侄子荐入同街的宝大水果行做学徒。   照旧上海的规矩,学徒是没有工钱可拿的。店里每天管学徒吃住。到了月底,店里视学徒在店里的表现发一两块钱的月钱给学徒,算是对小徒弟辛苦一月的犒劳,此外,学徒就没有任何讨便宜的地方了。   本来也是,学徒在店里是地位最低的。全店从上往下数,老板决定一切。随后是店员,他们在店里做的时间长,资历老,有时老板甚至也会问问店员的看法。店员以下,是所谓跑街,他们负责取货送货,兜揽生意,地位不高但能量绝对不小,加之跑街的整天在街面上转悠,练得眼灵心活、乖觉得很,赶上机会出人头地的事也是有的。   杜月笙只是个学徒。   虽然有伯父的面子,但这也不过是个同街买卖家的店员的面子而已,实际上店里并不能给杜月笙什么照应。   初来乍到的杜月笙,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小瘪三,嘴上无毛,识字不多,尤其是呆头傻脑的百事不懂,因而少不了让店里从上到下的一干人等欺负。   每到这时,杜月笙总是低头咬牙,在店里凡事忍字当头,竟然丝毫看不出在高桥镇上流氓小痞子的架势。杜月笙心里明白,上海不是高桥镇,在这里混,随便是谁伸个手指头都能把他拨一溜跟头,杜月笙从小就不怕犯混、不肯服软儿,但他清楚地看到,过去在高桥镇的那一套打流耍横的方式,在这儿完全行不通,要在上海滩站住脚,只有咬牙挺住,再寻找机会。   从这时起,杜月笙突然变得老成内向了。伯父杜云庆以为侄子到了上海见了世面,学出息了。他不知道,杜月笙只是把心里的阴狠和欲望压得更深了。   在宝大水果行的头三个月,除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扫店堂,下板子迎客,以及全天的杂役之外,凡是日常生意上的事情,杜月笙是一点儿也沾不上边。忙了一天,到晚上,杜月笙又要侍候着从老板到自己学徒的师兄们都躺下了,才能拖着疲惫万分的身体爬到自己的铺位上。第二天,照旧是天不亮就起床。   杜月笙表现出来的任劳任怨,特别是在乡下孩子朴实厚道的表象下面不失时机的乖觉灵巧,很快就引起了老板和老板娘的注意。这天,老板把杜月笙叫到眼前:“月笙啊,你大伯把你荐到我店里有些日子了,干得还如意吗?”   “一切都靠师父调教。”   “好,只要你好好学本事。这样吧,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每天打扫店堂了,你就每天跟着我和你师母吧。”   “谢师父!”   杜月笙知道,自己要交好运了。   从此,他当上了师父的随身小厮。   但是杜月笙很快就意识到,像这样每天跟在师父屁股后面拿东取西,跑前跑后,很难有什么发展,这么干一辈子,了不起和师父一样当个水果行的老板,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不,他杜月笙可不光是要当个手下有几个伙计的小老板,他要当人上人的大亨,跺一脚地皮都颤三颤的大老板。而这,显然是这个宝大水果行无法提供给他的。在杜月笙看来,上海滩的机会在街面上。   于是,杜月笙打定了主意要去当跑街。当然,他不会告诉师父是因为宝大的门口太窄,盛不下杜月笙的心。相反,他说他怕白占店里一分工钱,所以要跟师兄们一样到街上去迎来送往,发运取货。这番话说得师父心里熨熨贴贴,一心以为自己找了个孝顺徒弟,满口答应下来。不过,杜月笙表示,他还愿意继续当师父的“小厮”,侍候师父—这又是杜月笙聪明的地方,始终在师父身边固然没多大出息,但在没有其他明确的发展时,他也绝不会轻易从师父身边走开,让别人乘机比他更接近师父。   这就是14岁的杜月笙。   第二天,杜月笙开始跑街了。   来上海好几个月了,除去刚来时在街上走了一趟以外,杜月笙几乎就没正经上过街。因此,这次走在街上,看着街道两边或中或洋的房舍、满街行走的红男绿女,杜月笙的眼睛还是觉得不够用。越看,他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一切都俯首听命于他。从杜月笙的眼神里,你可以明显地看到基于对眼前的一切的贪婪而进射出来的热爱的情感。   但是,上海的街面似乎并不欢迎他。   杜月笙每天都走街串店地提货送货,那一大堆水果一般没有什么危险,别说不好抢,就是抢了,也轻易跑不掉。因此,宝大的店伙们从没想到要嘱咐杜月笙提防上海街上种种明抢暗骗的勾当。杜月笙就吃了这样的亏。   一次,他把一批上好的莱阳梨给一家饭店送去,这是老板特地关照过的一笔长期合作的大买卖。杜月笙也为自己能让老板看中跑这趟买卖而多少有些兴奋。走到半路上,迎面跑过来一辆黄包车,车上的人叫住了杜月笙。   杜月笙认出这是那家饭店的黄先生,黄先生说那批莱阳梨改送到另一个货栈,让杜月笙改送一批柑子来饭店。说着,他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几行字和一个什么戳子,黄先生告诉杜月笙这里刚改好的合同,正要拿去给宝大那边签字。杜月笙看黄先生说得有鼻子有眼,加上自己又在那家饭店时见过黄先生好几次,也就不再想什么,带着货又折回宝大水果行。偏赶上店里只有几个伙计在,大家也没多想,赶紧又卸下梨装上柑子,还是让杜月笙送去。这一来一去就误了小半天的时间,等杜月笙到了饭店,里面却慢慢悠悠地告诉他,以后不再用宝大的货了。   等杜月笙一肚子不明白回到宝大,迎面撞见一脸怒气的师父,还没来得及问这是怎么回事,早被师父劈头盖脑地打了一顿。   这时,杜月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原来,街对面那家水果行早就看好了和饭店的生意,但苦于宝大先做下了这笔买卖,无处插手。这次,他们打听到这批水果饭店那边要得很急,所以特地买通了姓黄的在半途中拦了一道。误了送货,饭店那边自然不好开销,于是和宝大停了合作,买卖顺顺当当地让街对面接了过去。宝大吃了个哑巴亏,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只好把气都撒在了杜月笙的身上。   在跑街的日子里,杜月笙大大小小的亏吃了好几次,每次都免不了招来一顿打骂和伙计的白眼与嘲弄。好在杜月笙从小就不怕这一套,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发狠,发誓一定要让所有骗了他的人都尝尝厉害。   在街上时间不长,杜月笙学到的比他在高桥镇十几年学的东西多得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亲历耳闻的事情让杜月笙意识到结交朋友的重要性:只有一帮人抱成一团,才没人敢欺负自己。   但这事说来容易,真做起来却困难重重。凭杜月笙一个毛头小子,在水果行里一个跑街的,一没钱送礼请客,二没可以让人借力使力的权势,又有谁会愿意来结交他呢?在数次碰壁之后,杜月笙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人家能从你这里得到点儿什么时,才会愿意和你结交。这条道理可以说指导了杜月笙一生,他一方面随时保持着自己权势的增长势头,借以拉住身边的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另一方面,成名前和成名后杜月笙都冷静地对待自己身边的人。他明白,这些人都是有所图的。   但现在,让杜月笙上哪儿去结交朋友?   平时,在街上,杜月笙只要看到有那种成群搭伙的人,就会主动地凑上去和人家搭讪一番,套套近乎。有时,看到一伙人在一起喝酒吃饭,只要他认为是可结交的,他甚至会再给人家添几个菜凑合上去。可是,他往往会被不客气的顶回来,因为没人看得上他这个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儿孩子相的浦东乡下人。   即便如此,杜月笙还是渐渐地结识了一些朋友,不过这些朋友往往是打来的。   原来,杜月笙发现自己虽然没钱没势,可是如果经常给人家打抱不平,遇到几个小痞子的纠纷出头摆摆平,还是能赢得一些小兄弟的信任与尊敬。这成了杜月笙交朋友的惟一的本钱。   杜月笙送货提货经常在街面上走动,看见以强凌弱或以大欺小的小瘪三之间的争执纠缠也是常有的事。以前,这种事杜月笙往往低头避过,但当他发现参与其中竟有助于树立自己的威信时,他每次都不遗余力,几乎变成事事出头。杜月笙细瘦高挑儿,原本不是打架的材料,但他一来是不怕挨打,二来是打起架来有股子不管不顾、拼命三郎的劲头,因而一旦动起手来往往在气势上率先压倒别人。这批在街上找闲滋事的小痞子原来并不是铁杆流氓,所以真遇上不要命的角色常常已失败了三分。这样一来,杜月笙慢慢地在小东门前十六铺的街上有了些影响。   就在杜月笙15岁的时候,也就是他到上海滩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杜月笙头一遭逛了妓院。   杜月笙初到上海滩,正是十四五岁不安分的年龄,被上海马路上的香风一熏,早就有些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加之上海滩不比浦东高桥镇,虽说只隔几十里,但自开埠以来,上海的风尚人情已然大变,远非杜月笙高桥镇的乡亲们所能想象。   才刚一来,杜月笙的眼睛就经常偷偷盯着袅娜在街上的沪上女子看个不停。杜月笙感到,与在家乡见到过的女人相比,这里的女人身上有一种特别能引发自己欲望的东西。看着满街裹在旗袍有节奏地起伏扭动的臀部,还有或傲然或娇矜地藏在衣服后面的女性的双峰,杜月笙常常会感到一股火辣辣的烧灼的热流滚遍全身,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到的。他试图让自己不去看那些令他耳红心跳的地方,但他立刻又忍不住把目光重新投射回去。即使杜月笙强迫自己把眼睛盯着地面,躲开那些让他这个穷学徒感到绝望而难堪的诱惑,但女人们嗲声嗲气地招呼过往的男客、娇滴滴地和人打情骂俏的声音,还是会从任何方向传过来,让杜月笙无处躲藏,撩拨着他已经燃烧起来的欲望。   上海不能没有女人。   在这个东西方冒险家的乐园里,在这个空中花园与人间地狱交替呈现、共同生长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女人,成为上海滩一切罪恶与荣耀、破弊与繁荣的催化剂和稳定剂。   那些在这里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攫取了财富地位的冒险家和投机者们,那些在世界各地、在全国各处或明偷、或暗抢地聚敛起不义之财、跑到上海做寓公、避风头的豪绅巨贾们,无不在醉生梦死之余,在十里洋场中追逐女人,声色犬马。那些在这里破灭了梦想、失去了地位与财富的失败者和失意者,还有更多地在这里押上了一切也输光了一切命运的赌徒们,在一切都归于破灭之后,也同样需要在女人身上求得发泄的平衡,体味主宰的滋味。   女人,鼓励着无数的冒险家把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压在上海滩这张大赌桌前押成筹码,然后又在大上海把这些人剥光吃净、榨干骨髓之后,再给他们一丁点儿安慰,让他们带着满足,彻底地沉入深渊。   杜月笙找女人,是为了占有。   当他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生命中的变化时,他就开始在心里以占有着并以猎人的眼光仔细打量每一个打他眼前经过的女人,他疯魔般地要拥有她们、主宰她们。   这既不同于成功者的挥霍放纵,也不同于失败者歇斯底里的最后疯狂。对杜月笙而言,这将是一次演习,一个未来上海滩的主宰者在登上宝座前的一次演习。这正是杜月笙走进那间弄堂时的心态。   旧上海的妓院,大致被分成三等。这就是长三、幺二和烟花间。   长三书寓,里面的姑娘大都是苏州老鸨把她们自小就从苏杭等地买来,养在家中,教授弹唱技艺,积数年之功培养出来的。这里的姑娘都被称为“先生”,无不色艺双绝。书寓和“顾客”之间也往往温文尔雅,“先生”通常卖艺不卖身,顾客不过于勉强。这一是因为长三书寓的价码太高,点支曲子就得好几块大洋,要想碰碰“先生”的身体,没有几两金子是断然办不到的,更别说留宿;二也是鸨母多年养出一个出色的“先生”着实不易,并不愿意轻易就出手,必得等一个“公道”价钱。   比“长三”低一档的是“么二堂子”。这堂子里的姑娘也会说几段书,相貌也出众,只是色艺都远不及“长三”中的“先生”来得精致,价钱自然也低得多。来逛“么二堂子”的多数是殷实人家或行商之人。   剩下最末一等的就是只做人肉买卖的烟花间了,另外还有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跑出来拉客人的“野鸡”了。这些女性命运最为凄苦。   杜月笙逛的是最差的一等。学徒只在月底有一两块钱,是店里发来让学徒的剃头洗澡用的钱,干一个月,就算手脚麻利,办事干净,也揩不下什么油水。因此,杜月笙只逛得起最低档的烟花间、人肉铺。   不过,他却逛得像是帝王君临天下。   杜月笙走进那间弄堂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他特地挑了这么个时候。时值盛夏,午后的上海如蒸笼相似,就是坐在那不说不动也是一身的粘汗,这样的天气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买卖,店里用不着他。万一掌柜的找他,只需回去时说是上街去了,掌柜的也不会深究。就这样,15岁的杜月笙怀里揣着攒下的一把零钱来到了一家烟花间。   这地方杜月笙半个月前在一次送货时就看好了。这里离自己做工的那条街比较远,又是这会儿,估计碰不到认识的人。虽然杜月笙并不觉得来这里有什么不对,但他还是觉得不让熟人知道为好。   杜月笙走进狭小的弄堂,立刻,一股混着廉价香粉和汗馊味扑面而来,在热气蒸腾的夏日午后,让人一阵恶心。   杜月笙兴奋地扑到了这团空气之中。   “这位老板,您要哪位姑娘呀?”   左手那门帘一挑,走出一个老鸨模样的女人。杜月笙只看到猩红的嘴唇和描得重重的眼圈。一张粉白的大团脸凑了上来,杜月笙本能地一闭眼,但手早饥不择食地按到大团粉脸的屁股上,随即抓了一把。   “哟,大白天的,你急什么呀!”   粉脸嘴里说着,身子却早贴了上来,裹着杜月笙跌跌撞撞地走到布帘子后面去了。   一进屋,杜月笙两眼立刻一黑:这里除了挂着帘子的门口能透进点儿光之外,再没有一点光亮。过了一会儿,杜月笙才勉强看清这屋里除了一张床以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空间。   眼睛扫到床上,杜月笙看到黑暗中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在动,同时传来的声音和女人颤抖的呻吟。   一接触到女人的体温,杜月笙像被电击了一样,身体猛然一僵,打了个冷战。   杜月笙一声怪叫,像死了一样瘫软在女人的身上。   等杜月笙从布门帘后面走出来,他已经像变了一个人。在掀帘出来的时候,借着外面射进来的光,杜月笙又回头看了一眼斜倚在床上的汗津津的女人。脸上的白粉被汗水冲得块块斑驳。   她大概有40岁。   就是这么一个论年龄足以让杜月笙叫妈的女人,让杜月笙成为了男人。   在尝过一个女人的味道之后,杜月笙一发不可收拾。这成为他和赌博一样的另一个终生嗜好。在杜月笙沿着成为上海滩教父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的过程中,女人和钱财一样,成为杜月笙的巨大动力。 第2章敢占师母的便宜,他被扫地出门   第2章敢占师母的便宜,他被扫地出门(本章免费)   直到杜月笙发迹,成为权倾上海滩的大亨级人物,当年一班和杜月笙一道混过的一些人,还经常喊着“水果月生”的名号去找他讨钱。   杜月笙终于没能在宝大水果行干下去。   为了能多交几个朋友,杜月笙热心于在外面替人打架出头,这也的确让杜月笙身边多了几个总在街上打流的小瘪三。只要杜月笙一出门办货跑腿,这些人就常常围上来月生哥长、月生哥短的,叫得杜月笙颇为得意。   但麻烦也随之而来。   宝大的老板可不想让整条街的人都看见自己店里的伙计和一帮瘪三混在一起。而且,杜月笙在外面和人争执,总会涉及店里,虽然杜月笙在店中从来都显得驯服听话,对师父师兄眉开眼笑,但一看到杜月笙笑开花的脸上沾青带紫的,总让人心头一堵。当然,不管在外边打架的结果如何,杜月笙从不表现出来,更不会在挨打之后,找个人诉诉委屈。可是,一到了杜月笙打了别人,那些人总要找到宝大的门口,讨个公道,结果是吵得水果行的买卖办不下去,店里赔着笑脸,有时还得多少给点儿钱才能把事情抹过去。   但真正促使宝大水果行下定决心把杜月笙赶出去的,则是两件事情。   头一件,杜月笙在宝大干了两年多以后,正赶上日俄战争,黄兴在湖南起义失败,还有就是因为美国人在工厂里虐待童工,引起上海各界抵制美国货。这些事情连在一块,弄得上海每天都有不少人在街上示威游行。这些人让杜月笙开了眼,也激起了他的兴趣,于是,杜月笙常常会钻到身边的游行队伍里,跟着喊两句口号,挥一挥拳头。宝大那边自然不愿意让自己的人惹这种麻烦。   第二件,尤其令老板不可容忍,也让知情的店伙们吃了一惊,在背地里暗吐舌头。   杜月笙占了师母的便宜。   从杜月笙到宝大开始学徒不久,就因为聪明乖觉,会察言观色,讨师父师母的喜欢,被师父放在身边当个小厮。后来杜月笙天天出去跑街,也并没有停了小厮的事情,时常打理师父师母的生活起居,因为是从小待惯了的,所以平常在后宅跑进跑出,并不避人。   事情就出在这上面。   这天晚上,杜月笙又跑到后面,找师父问明天要办的一笔货的事,赶巧师父不在后面,被几个朋友约出去喝酒打牌去了。   杜月笙就想问了师母的安就出来,但师母却让他一块坐下吃晚饭。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杜月笙从14岁在店里侍候师父师母,有时师父高兴也让他一块坐下吃点东西,而且,师母这次留他,还有别的事情。因为她近来总听自己的男人说杜月笙虽然脑子活、手脚麻利,但就是老给店里找麻烦,因此有心找个娄子请他走人。师母打算把杜月笙留下,劝他两句,让他以后注意一点儿。因为,从心里讲,师母还是蛮喜欢这个徒弟的。   饭桌上,杜月笙对师母的教诲连连点头称是,但眼睛却不住地瞟向师母在灯烛朦胧中的面影。   杜月笙并不是头一次在这种光线下看着这个他叫师母的女人,但这次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杜月笙感到脸上红热起来。   杜月笙有些慌乱地从那团拨弄着他的欲望的光中退了出来,走到院子当中。已经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风吹到身上略带一丝凉意,月光如水,泼洒在杜月笙身上。他觉得自己清醒一些了,不由地为刚才在屋中的邪念感到后怕。杜月笙为自己压抑住了那一瞬间的欲望而暗暗庆幸。但当杜月笙又一次回过头去,看到从窗口泄露出来的昏黄轻柔的光,和映在窗户上的那个姣好的女性的倩影时,他知道一切压抑都白费工夫了。   自从一年多以前,那个40岁粉白团脸的女人让杜月笙知道了一种新的生活之后,他经常会沉浸在对异性的欲望里,并渐渐成了几家低档烟花间的常客。但是,每去那种地方一次,非但没能止息杜月笙身上的欲火,反而将它扇得越烧越旺。   这终于铸成了大错。   杜月笙回到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地回想师母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是完全不同于他睡过的那些妓女们的一种女人,这更激起了杜月笙的欲望。   刚才隔壁张老板打发人来说,师父今天大概不回来了,他跟张老板几个人去吃花酒去了。   杜月笙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   当他半夜里从那扇半开的窗户爬进师父师母的卧房的时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两天后,宝大的所有伙计都听到了老板在房中的吼叫和老板娘的啜泣。最后,老板不动声色地让杜月笙“另谋高就”。让宝大的伙计们不解的是,老板竟给了杜月笙五块大洋,这是从来辞伙计也没有的事。   过了些日子,杜月笙在一条巷子里被人打了一砖头,他能下地活动的当天,宝大的伙计们就开始在老板和老板娘的背后指指戳戳,偶尔还夹着几声窃笑。   杜月笙又恢复了打流的瘪三生活,师父把他从店里赶出来,反倒成全了杜月笙。如果他当初安然接下杜月笙送上的绿帽子的话,上海滩可能会少了一位教父,多一位跑街的精明人。不管愿意不愿意,师父还是帮了徒弟一个大忙。   但在当时,杜月笙的感觉可并不美妙。   上海人把在学徒时被师父赶出来的徒弟叫做是“回汤豆腐干”,这是最丢人现眼的事。而且,没有哪家店铺会收一个“回汤豆腐干”在店里,杜月笙的伯父对此也无能为力。这就等于说,在三年之后,杜月笙又只能在街上晃荡了。   王国生的出现给杜月笙带来了转机。   王国生原来也是宝大水果行的学徒,但出师比杜月笙早,两人交情一直不错。杜月笙被赶出宝大后,王国生闻讯在街上到处找他,最后,总算在街角的一个算命摊子边上找着了杜月笙。   王国生把杜月笙拉到附近的一家小饭铺里,点了两个菜,要了酒,招呼杜月笙坐下。杜月笙自从被师父赶出来,那五块用来让他闭嘴的大洋早已吃光花净,这几天基本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夜里就近找个宽点儿的屋檐底下睡一晚上,因而不多日子,和原来在宝大时就不大一样了。现在,看见面前这桌酒菜,也不推辞,只略让了让,就扑到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还在宝大的时候,王国生就看出自己这个师弟行事待人有一份超出常人之处,预感到只要有机会,杜月笙绝不是能久居人下之人。这次风闻杜月笙被师父赶出来的原因,越发觉得这个师弟了不得。在上海这个地方,只要你敢想敢干,瞪得起别人瞪不起的眼珠子,下得去别人下不了的手,说不准就会有鲤鱼翻身的那一天。这也是王国生今天为什么来找杜月笙的原因。   看看杜月笙吃得差不多了,王国生在大骂了一番师父如何翻脸不认人之后,试探地问杜月笙:   “这回从宝大出来,有什么打算吗?”   落难逢故人,杜月笙不由动情:   ,也是我一时糊涂,失了分寸,才叫师父赶出来。不过从出来到现在,也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正不知怎么办好呢。”   “如果是这样,我倒有个主意,也算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就是要委屈月生兄一下,不知道可以吗?”   杜月笙此时落魄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委屈”不了的呢?他很有兴趣地盯着王国生,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既然这样,我想月生兄每天这么闲着,无从施展,总不是长久之策,不如暂时找个生计,虽然也没有太多的帮助,但总可以多少维持。依我看,月生兄不如在街上摆个水果摊子,反正跑街二年,水果行的事情总知道得多一点,熟人也好有个照应。至于以后,以月生兄的才干,不愁没有宏图得展之时。”   王国生一席话说得杜月笙豁然开朗,当下,谢过王国生,二人各自筹办去了。   第二天,十六铺的街上多出了一个水果摊子,在几家坐店开张的水果店之间,杜月笙的这个摊子自然非常特别。   由王国生给杜月笙凑了几个本钱,办了一些水果,杜月笙的摊子倒也琳琅满目。尤其有两个特点是别人做水果买卖所比不了的。首先,杜月笙的水果是全街上最便宜的。这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杜月笙进货几乎不要本钱:王国生自己店里腐烂上不了架的水果以极低的价格让给杜月笙,只象征性地收点钱,因而杜月笙的水果,几乎怎么卖都是赚的,这样的低价极受那些买不起水果店里时新果品的市民街贩欢迎。   另一手也是杜月笙的特色:他削得一手好水果皮。每逢有人来买水果,杜月笙总是免费代客削果皮,这一来遮去了水果的腐烂,二来讨了顾客的喜欢,何乐而不为呢?   水果摊的生意越做越好,这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这些人不是别人,都是当初在街上和杜月笙有过摩擦的人,双方在拳脚相加中互有胜负,但却结下了怨。看到杜月笙被店里打发出来,他们幸灾乐祸了一阵,现在眼见这个干瘦的浦东佬在水果摊上如鱼得水,决心要打一打他的势头。   他们请了几个在帮的街头流氓,吃了顿饭,开始算计杜月笙的摊子了。   三天之内,杜月笙的水果摊被砸了三次。   杜月笙知道这次麻烦大了。那些不入流的小瘪三,杜月笙向来是不大放在眼里的,况且,此时杜月笙身边也颇有几个这样的小兄弟,都是平时杜月笙为他们出头、给些小恩小惠拉拢过来的。可是这回对方拉来了几个在帮人物,这就让杜月笙不得不小心应付了。   所谓“在帮”,是指在青帮。当时上海滩有青帮、红帮两大帮派和许多小帮会,这当中尤以青帮势力最大,党羽众多,其势力遍及上海及江浙各地。当时在上海街面上的那些白相人、小瘪三,一入青帮便立即身价倍增,无人敢惹,只因为这青帮中人相互扶持,即使素不相识,只要问明对方也在帮,便立即拔刀相助,不惜赴汤蹈火。因此,每个青帮弟子背后,实际上都有整个青帮作后盾。这样一来,青帮祸害百姓、为非作歹,向来无人敢管。那几个和杜月笙作对的瘪三,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杜月笙冥思苦想了一宿,第二天,水果摊也不出,直奔小东门。   杜月笙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围成一圈,往里看着什么。杜月笙知道,人群中心的,就是绰号“套签子福生”的陈世昌。   这套签子是上海街头一种小型的赌博,全凭设赌者眼明手快,设局骗人钱财。“套签子福生”年轻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后来索性在二十来岁时加入了青帮,在小东门一带套签子设赌。他早就看出青帮势力的发展,为在街面上站住脚,在自己入了青帮之后,他又多方发展门徒。由于他入帮早,在青帮“大通悟觉”中排在“通”字辈,这是较高的辈分。在当时,他的门徒在十六铺、小东门一带已有相当的势力。   杜月笙决定拜陈世昌做自己的老头子,就备了礼,又婉请陈世昌的一个门徒,叫“长脚阿根”的引见,终于成了陈世昌的徒弟,排在青帮“悟”字辈。在杜月笙发迹以后,就把陈世昌养了起来。当时和杜月笙一起拜陈世昌的,有马祥生、袁珊宝等人,这些人后来大多成了杜月笙的朋党。   自从杜月笙拜了“套签子福生”为老头子之后,果然,他的水果摊子再没人前来捣乱,那帮原来和他作对的人也变得客客气气起来。杜月笙的水果摊越办越红火,在周围一带小有名气,特别是他削果皮的手艺,一个苹果削下来,果皮不厚不断,取下来是一条果皮带子,再套上就又是一个完整的苹果,简直是出神入化。后来,人们干脆给他起了个“水果月生”的绰号。直到杜月笙发迹,成了权倾上海滩的大亨级人物,当年一班和杜月笙一道混过的一些人,还经常喊着“水果月生”的名号去找他讨钱。   但杜月笙注定了不会安心做一个买卖人。拜“套签子福生”前后,他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转变让他亲身体会到了青帮那无所不在的巨大魔力。他也要有自己的一干势力。   以杜月笙的条件,他虽然可以摆足流氓气概,但细瘦高挑儿的身材彻底打消了杜月笙依靠拳头打天下的念头。他只有靠头脑,而他恰恰拥有一副不可多得的头脑。混乱动荡的上海滩几乎是,立即为杜月笙提供了用武之地。   在拜了陈世昌之后,杜月笙也学着别人的样子靠山吃山,在就近的买卖店铺家收几个“保护费”,但没有哪个商家愿意平白无故地把钱交给这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   这天,杜月笙身边一个小兄弟叫“阿四”的,跑来告诉他,前面新开了一家买卖,不但对弟兄们的勒索置之不理,反而从巡捕房找来几个人维持秩序,让这一干兄弟生财无门。   杜月笙略加思索,随后在阿四耳边耳语一阵,说得阿四眉开眼笑,点头离去。   第二天,这家店开门迎客时,突然发现自家的招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新张致喜,招牌却不翼而飞,败兴晦气不说,这买卖以后还怎么开呢?老板百思不得其解,猛然想到开张时有人来收过保护费,被店里赶了出去。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   老板托人多方打听,又说了不少好话,找到杜月笙,出了双倍的保护费,才把招牌要了回来。至于以后,店家每月都老老实实地把钱送来。   还有几次,一些名号响亮、台阶高的商家对杜月笙他们保护费的要求置之不理,而那些店通常也的确不太好惹。每到这时,杜月笙就指使手下的几个小兄弟在每天店里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到这几家商店前去相互殴打,大呼小叫,更有甚者,杜月笙还让他们彼此向对方抛掷粪便污物,使在店门口进入的客人和过往行人避之惟恐不及。消息传开,这几户商家变得门庭冷落,绝少顾客上门。店里吃了个哑巴亏,晓得是得罪了杜月笙一伙,忙不迭地送了钱去,自此以后,门口果然清静下来,客人也渐渐恢复。   连着几次这样的事,那一帮小瘪三无不对月生哥的胆识才干佩服得五体投地,都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干,这样,杜月笙开始有了自己的势力。   除了头脑灵、主意多以外,杜月笙的威信还来自他的“公道”。   每每遇到小瘪三的纠纷,杜月笙往往主动出头,为双方化解,摆平事理;因为他在双方中没有偏袒,又能说会道,往往让两边都心悦诚服,最后结果则是大家更为信服杜月笙。在这一带打混的小流氓口头,“请月生哥评评理”几乎成了纠纷中一锤定音的步骤。   杜月笙尤其善于拉拢人心,卖水果的收入使他有可能“周济”穷苦的小弟兄,有时宁可自己挨饿。当然,杜月笙总能巧妙地让自己受苦的事传到他帮助过的人耳朵里,然后当面装作不知,绝口不承认,这让一班小兄弟越发感激涕零。   许多年后,杜月笙对自己的心腹兄弟,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说,花钱,要花到刀刃上,要达到花一文钱等于花一百文的效果,日后才能收益成千上万。杜月笙在年轻时对穷弟兄的仗义疏财,拔刀相助,后来确实起到了这种效果。   杜月笙的钱一部分用来帮助街上的弟兄们,另一部分则用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赌和嫖。   几十年后,杜月笙当年的拜把子兄弟、国民党将领、四川的袍哥老大范绍增在忆及杜月笙时,还提到杜月笙一向身体不好,却好女色,又抽上鸦片烟。这时的杜月笙还远没有实力去抽鸦片,但嫖和赌的嗜好却愈演愈烈。   还在高桥镇上时,杜月笙便与赌结缘。而自打他15岁那年,那个溽热的午后开始,杜月笙生活中也从未缺少过女人。   只是现在,杜月笙早已不比当初,在十六铺、八仙桥、小东门一带,杜月笙“水果月生”的名号和那班日渐壮大的小弟兄,已经让杜月笙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因此无论在哪里,或赌或嫖,杜月笙都得到了更尽心的“服侍”。   这一来,钱花得就更快。   只有一个人在暗地里劝过他,让他留一点钱,这个人就是小东门外的阿桂。   杜月笙初次见到阿桂是在赌赢了一笔钱之后,虽然杜月笙后来可以动辄在赌桌上烧掉十几万二十万的银票,但在十六铺贩水果时的杜月笙,拿着二三十块的进项就十分兴奋了。   杜月笙兴冲冲地来到东门外一家三等妓院,他听说这儿新来了几个姑娘。   老鸨堆着一脸的笑迎了出来,一边赶着给杜月笙倒茶,一边接过了杜月笙的衣服。杜月笙忙着要点那几个新来的姑娘,老鸨却一个劲儿地打岔,并说不忙,先和两把牌再说。杜月笙就感到这里有点不对劲;要在平时,杜月笙也许会坐下再赌两把,但今天他刚赢了牌,况且在这种地方,心里早被想象中的那几个新来的姑娘挠得心痒难禁,哪还有心思打牌?   在杜月笙的追问之下,鸨母只得说了实话。原来这里确实是来了三位姑娘,但消息传出,早有一班好事的人捷足先登,没上灯的时候就来了,等杜月笙赌完钱来到这儿,人已经满了。   老鸨还打算把杜月笙留住,想是万一有个姑娘能闲下来,也不误一笔买卖,谁知杜月笙已经大骂着出去了。   赢了钱,却花不掉,又惹了一顿不痛快,杜月笙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突然发现前面路边畏畏缩缩站着个女人。这么晚一个守在路边的女人,一定是个私门子。想到此,他便败兴地往前走:他对这种野鸡拉客的暗娼一向不以为然,因为她们多半是人老珠黄的妓女,或是死了丈夫的寡妇,随便哪样都让杜月笙提不起兴趣。   就在杜月笙压着一肚子无名火、打这个女人身边走过去时,女人突然怯怯地开口了:   “先生,您要人陪吗?”   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甚至是带着些脆嫩的声音。杜月笙不由转过头,仔细打量起这个姑娘来。但她问完话后,马上又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包裹在衣服里的身体娇巧玲珑,杜月笙注意到她因为紧张而剧烈起胀的胸脯。   杜月笙心头一动,上前一步,想要仔细看看这个看来是羞于抬起头来的女人,无论如何,遇到这样的私娼,让杜月笙觉得很特别。   随着杜月笙迈步上前,女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但杜月笙还是扳起了她的脸。   这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涂着私娼标准的猩红嘴唇和重重的眼圈,但这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像杜月笙见惯了的放荡、妖冶、大胆,反而透出恐惧和紧张。杜月笙的目光盯在对方躲闪着的眼睛上,但那双眼很快地一闪,避开了。   杜月笙改变了主意。   一路上,女人一直低着头,到了一户民宅门口,她仿佛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杜月笙引到一间阁楼上。   这是一个普通人家日常的阁楼。   还没等杜月笙多想,女人已经摸着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这个女人就是阿桂。   杜月笙起身离去时,在床边的桌上放了两块大洋。银洋放在桌上的清脆的碰击声让女人浑身一颤,杜月笙看到两行泪水从她紧闭着的双眼中流淌出来。   这是她躺到床上后的第一个反应。   几天后,杜月笙又遇到了这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女人,女人显然也认出了他。不过,这次她不那么矜持和紧张,而是主动地走上来,轻轻地招呼了杜月笙一声,但还是带着她特有的羞涩。   杜月笙又和她来到了那间阁楼。杜月笙这次坚持不把灯关掉,她犹豫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走到一边去了。   等杜月笙回转过身,她已经只穿着一件中衣躺在床上了,在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微闭的眼睛、颤动的睫毛。   这一晚,杜月笙过得酣畅无比。   第二天早晨,杜月笙要再次起身离去的时候,他说出了久存心中的疑问。在接触了许多女人之后,杜月笙明显地感到,现在躺在身边的这个女人,与他曾经睡过的那些女人截然不同。   果然,杜月笙是对的。   这个总带着些羞涩和紧张的女人叫阿桂,今年19岁。原本是小东门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母亲早丧,父亲带着阿桂和她弟弟生活,日子也还过得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亲染上赌瘾,而且难以自拔,终于拖着一屁股债被人打死在街角里。债主上门催债,阿桂逃避不及,被几个流氓糟蹋了。万般无奈,阿桂只得做起皮肉生涯,当了私门子的暗娼。但是,她毕竟不同于那些在街上打情骂俏、卖弄风骚的野鸡,身上总是有一股小家碧玉的味道。   “那天碰到您之前,有几个横眉立眼的男人过来,我看着害怕,赶紧跑掉了。我看您斯文和善,所以才……”   杜月笙明白了,他心头不禁一热。早年丧母的这一相似遭遇,使杜月笙在心里对阿桂产生了相当的同情,特别是这两次与阿桂的接触,杜月笙对阿桂很有好感。杜月笙感到,阿桂虽然到了今天的地步,但阿桂身上仍然保留着没被市井风尘污染的东西。虽然杜月笙从小就在街上打滚厮混,但在杜月笙心里,这时却依然出于本能地对那些“干干净净”的事物还有一种依恋。   想到这里,杜月笙从身上摸出了10块大洋,放在了桌上,这是他预备采办果品的钱。   躺在床上的阿桂看在眼里,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杜先生,您……是好人!”   “阿桂,这钱你拿着,以后不想上街的时候,就别非去不可了……我过些天再来。”   杜月笙觉得自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隔着上衣,他隐约感到阿桂紧紧地压在自己的后背上。他回转身,一把抱住阿桂,阿桂早已泣不成声。   良久,阿桂抬起头注视着清瘦的杜月笙,把红润的颤抖的嘴唇送了过来……   此后,杜月笙晚上常常留在阿桂那里,月笙身边的弟兄朋友,惊讶地发现杜月笙的身上干净整齐了许多,而且,杜月笙变得和气了许多。杜月笙从十来岁在高桥镇上浪荡,直到现在,头一回体会到“家”的感觉。   阿桂的出现,多少改变了杜月笙的生活,有了阿桂,杜月笙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往烟花巷子里跑了。阿桂不但在生活中满足了杜月笙干柴烈火的欲望,更细致地照料起杜月笙的生活。尤其是想到老父因赌丧命,阿桂总是劝杜月笙戒了赌瘾,多积下几个钱。一段时间里,杜月笙也确实在许多方面有所收敛。   可惜,与阿桂比起来,光怪陆离的上海滩实在太具诱惑了。很快,杜月笙又渐渐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杜月笙原先结交的那些赌嫖两道的朋友,看见杜月笙重操旧业,更是忙不迭地招呼照应,引得杜月笙变本加厉地沉溺于赌和嫖之中,越发不可收拾了。   虽然阿桂并没能改变杜月笙的道路,但在杜月笙周围浑浊的空气里,阿桂毋宁说是一阵清风,暂时唤醒了杜月笙心中被蒙蔽的部分。杜月笙无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以后的数十年里,杜月笙又经历了无数的女人,光妻子就有五个,但阿桂始终在杜月笙心头,占有不可取代的位置。   阿桂的出现只是杜月笙生命中一段小小的插曲,河水在这里打了一个漩儿,但随即又向前流淌而去。   很快,杜月笙按着自己既定的人生轨迹,义无反顾地滑下去了。   杜月笙本来手头就松,花钱大手大脚,在阿桂劝过几次后,他在赌嫖两道中反倒越陷越深了。   赌输了,杜月笙急于翻本,结果是越输越多,越赌口子越大。输了钱杜月笙就到女人身上寻找发泄,最后不但一天到晚泡在妓院里,把钱不断扔在无底洞里,而且还把街面上和弟兄们的生意也耽误了。   虽然沿街的买卖店户每月都给杜月笙他们送点“红包”什么的,但杜月笙从来都是把这些钱拿给自己的弟兄们均分,自己并不多留,因而照杜月笙的花法,他的经济出现麻烦只是早晚的事。   越没钱,越想尽办去弄钱,但按部就班地想办法,钱肯定不会自己来。杜月笙思考再三,决定只有干点儿“出格儿”的买卖,才能赚大钱。可就是缺少合适的时机。   正在这时,机会还真来了。   十六铺码头上每天停泊着各处来上海的商船,船上的货都是值钱东西,因而货物的安全就成了问题。为防止财货损失,商人常常请一帮当地的流氓出面保护。这时,碰巧有个杭州商人运了一批锡箔来上海,就在十六铺卸货,这个商人找到了也是杭州人的张啸林,此人日后成了和黄金荣、杜月笙并称上海滩三大亨的头面人物。   张啸林担心自己的势力不够,就想到了在小东门、十六铺一带已经小有名气的杜月笙。   杜月笙自然没什么意见,拉上一班弟兄,第二天便来到了十六铺码头。正卸货的时候,从西边闹闹哄哄来了一群人,杜月笙一看架势,就知道不对,赶忙和张啸林招呼一帮人迎了上去。   果然,这是另一伙流氓看着杜月笙和张啸林这笔买卖油水多,气不过,拉了人来找碴儿分账。杜月笙和张啸林好不容易揽到这件差事,又忙活了一个早晨,怎么能心甘情愿白让人分去一份钱?两拨人话不投机,立刻掏出家伙,动起手来。   杜月笙的弟兄们以学买卖的徒弟为多,平时勒索店铺,也多为“智取”,少用“武攻”,因此一旦动起手来,并不占便宜。张啸林手下虽然有几个不要命的,但难扭转局势。   眼看着快要顶不住了,杜月笙猛然想起了“老头子”陈世昌的师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拼死相犯。”一想到这次如果失败,很可能将无法在十六铺一带混下去。因此,情急之下杜月笙大吼一声,抄起一条铁棒向人群中打了进去。没打两下,杜月笙的左臂就被对方重重地砍了一刀,鲜血立刻从伤口喷涌出来。   杜月笙从小就有的那股“狠劲儿”现在又冒出来了。他甚至根本连看都没看伤口一眼,而是直着眼睛,大喊着又把铁棒举过头顶。首先被吓着的是砍了杜月笙一刀的那个家伙,他还没见过这么打架的。就在他一发愣的时候,杜月笙的铁棒已经重重地砸在他的头顶上了。杜月笙只觉得双臂一麻,铁棒下的那个脑袋已经裂开了。   红着眼睛的杜月笙疯了一样地左冲右突,吓坏了来惹事的那帮流氓:棍子明明抡在他身上,可就像是打在别人身上一样。这些流氓不同于青帮里的一些亡命之徒,哪有不怕死的?一见杜月笙这仗势,先没了胆子。而杜月笙、张啸林的人,一看他拼命三郎的劲头,立刻群情激昂,发一声喊,竟在顷刻之间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了。   等大家赶出一段路,回身过来时,杜月笙已经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了。   这次保护杭商的锡箔的行动,让杜月笙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能爬起来下地,实在是受了不少苦。但是杜月笙从此越发赢得了手下弟兄的拥护和敬服。那天在码头上,杜月笙让他们亲眼看到,他杜月笙不但是办事公道、足智多谋的“月生哥”,在打架拼命的事上,同样有超过常人的地方。同时,这次的事把张啸林和杜月笙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交情一直保持到张啸林在日伪时期出任伪浙江省省长。   这一次杜月笙可说是捞足了资本,十六铺的码头基本算是占住了,周围的一些小团伙、小帮派,以及散在街头的小流氓、小瘪三,都纷纷地投奔到杜月笙门下。无形之中,杜月笙的势力范围又扩大了许多。实力的增加使杜月笙收取保护费时更方便了,而且杜月笙也借机干起了黑道买卖。   杜月笙的名声越传越大,传到了林桂生的耳朵里。   这林桂生不是别人,她是在上海滩鼎鼎大名的法租界麦兰捕房的华捕头子、在上海跺一脚地皮颤三颤的黄金荣的妻子。   杜月笙要走运了。 第3章隐忍—杜月笙的乖觉   第3章隐忍—杜月笙的乖觉(本章免费)   两小时以后,杜月笙像一个征服者那样从楼上下来。虽然他仍然在众人面前谦恭谨慎,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没有黄金荣,就没有杜月笙。   杜月笙还在十六铺一带跑街的时候,黄金荣已经是上海滩声威赫的法租界华捕头子了。   黄金荣从小就头脑灵活,善于随机应变。可他就是不爱读书,总爱与邻居的一帮武官捕头混在一起。加上黄的父亲黄炳泉也是清朝的捕快,所以黄金荣从小就熟悉了这一行的种种规矩、窍门和内中的黑幕,这对黄金荣日后的发达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和杜月笙相似,黄金荣的童年也是在艰难、贫困中度过的。他在13岁时,黄炳泉染病身亡,只剩下母亲邹氏带着黄金荣姊弟4人,靠给别人缝缝补补、拆拆洗洗维持生活。   黄金荣整天和一批无赖子弟在外面乱闯,他把从小看来、听来的那些江湖手段试着运用出来,发现果然多有成效,这成为黄金荣初涉此道的试验。后来,母亲把他送到一家叫“萃华堂”的裱画店里当学徒,黄金荣在这里一干就是5年,学到了装裱一行中的种种手艺,也学会了字画行中偷梁换柱、造假作伪的手段。   1900年,黄金荣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这一年,上海的法租界因为不断扩充,需要招考一批华人巡捕。碰巧黄家邻居,一户姓陶的人家有个儿子刚在上海中法学堂毕业,做了法租界的翻译,陶翻译从中帮衬,黄金荣被录取为这批华捕的领班,自此一步步走向飞黄腾达。   当林桂生把杜月笙叫到八仙桥同孚里的黄公馆时,黄金荣已经是法捕房华探督察长,权势地位都炙手可热了。   屋里传出话来,说,“桂生姐让杜先生进去。”   杜月笙诚惶诚恐地走到屋里。   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认为自己这次进同孚里,一定会有一个机会在前面等待着他,而且,以杜月笙的直觉,这机会将给他的生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此刻,杜月笙已经看到权力、财富和欲望的塔尖了。   而这一切,都取决于坐在真皮长沙发那一头的那个女人。   对林桂生,杜月笙早有耳闻。他知道虽然黄金荣在上海一呼百应,但在黄金荣身后,林桂生才是决定性的人物。现在,黄金荣的几千徒子徒孙,黑白两道的买卖,以及同孚里黄公馆的上上下下,都是这位“桂生姐”打理。但是,这位实权派的桂生姐究竟是何等样人,杜月笙又摸不着底。因此,杜月笙忐忑地落座,虽然林桂生一再热情地招呼他,但杜月笙还是小心地只用半边屁股坐在沙发的这一头,尽量做出无限谦卑恭顺的样子。   借着林桂生招呼自己的当儿,杜月笙小心地观察着自己面前这个法力无边的“桂生姐”。她应该有40岁的年纪,但看上去要年轻10岁,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但也圆润停匀,丝缎旗袍包裹下的略显丰腴的身躯,弥散出一种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   “杜先生宝方何处,在哪里发财呀?”林桂生的问话让杜月笙赶忙收回思绪,小心做答:   “月生是浦东高桥人士,现在在十六铺摆了个水果摊子,小本经营而已,谈不上发财。”杜月笙一直低着头。   “听说杜先生头脑聪明,手段灵活,很有些办法?”   杜月笙明白林桂生指的是什么,他也不打算隐瞒,所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况且,杜月笙心里明白,在上海街面上,没有什么事能瞒住林桂生的,自己做过的“买卖”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杜月笙索性把自己从小在高桥镇,后来到上海学徒,被宝大赶出来后在十六铺摆水果摊,在十六铺码头保护商人货物,甚至他指使手下弟兄去偷招牌、丢粪便的事都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说到好些地方,林桂生都不由听得咯咯地发笑。至于自己在赌嫖两道里的嗜好和手段,在杜月笙的叙述里都被小心地“忽略”过去了。   杜月笙很清楚自己应当给林桂生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他的确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把杜月笙送出门外之后,林桂生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连林桂生身边的仆人都感觉到,今天来的这位杜先生,夫人给予了相当的重视。毕竟,第一次上门,谈完话后由夫人亲自送到门口,在仆人们记忆中,除了法租界的几位头面人物外,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林桂生今天的确非常满意。   长久以来,眼看着家业越来越大,上海滩上四处的小帮派、新势力的滋生暗长,林桂生深深感到像老头子黄金荣那套死脑筋的办法多少要改一改了。但现在黄金荣仗着暂时坐稳了上海滩黑道第一把交椅的位置,每天不是抽大烟、赌钱,就是背着她到外面去玩女人,并不真正操心这一大摊子事情。林桂生又一直没能生养,也就再没有个真正靠得住的人。至于黄金荣平素手底下那班文臣武将,说老实话,她林桂生一个也没看上眼。因此,林桂生感到,现在是到了赶紧物色一个新人,做黄家的心腹和股肱之臣的时候了。   恰好在这时,十六铺出了个年轻有为的“水果月生”。   等到真见到杜月笙,林桂生又有了新的想法。   一方面,林桂生觉得自己今天真做对了:这杜月笙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机灵乖觉之中,又透出稳重隐忍,可谓少年老成。他从始至终在林桂生面前保持着谦恭的态度,但又不卑不亢。即使是林桂生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在感谢之外杜月笙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奴才相。这让林桂生印象极深,她感到,刚刚送走的这个年轻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只要假以时日,必将大有作为。因此,她要尽快把他收到自己帐下。   至于另一方面,那念头只在林桂生脑海里闪了一下,立刻就被她压了下去。可是,很快就再次冒了上来。   林桂生对自己的丈夫并不满意。   林桂生是22岁时由母亲做主嫁给黄金荣的。   那时,黄金荣刚当了法国租界的华捕还没多长时间,但他已经懂得利用自己的权力了。在上海陆家石桥北首,有个开私门子的女人叫阿桂姐,二十四五的年纪,丈夫瘫在床上,她就做起了暗娼,而且,还常叫几个姐妹到自家来“做买卖”。   陆家石桥是租界和华界之间的地段,两边的警探捕头,只要是到时候能按日子拿到勒索钱,别的一概不闻不问。因此,这里很快就成了妓寮私娼的风水宝地。但这样一来,流氓地痞们也少不了时常来这里勒索财物,尤其是私门子,更多受一层气,没处说理。所以这陆家石桥虽说“买卖”好做,但阿桂姐她们的日子并不踏实。   阿桂姐自然就想到了常在这里走动的黄巡捕。   黄金荣那时已是30岁的年纪,但身边并没有个女人。按说他不难找到一个可意的姑娘,可是黄金荣偏偏天生一张黑麻脸,让人一看先心生恶心,又有哪个姑娘愿意跟着这么个“麻皮”?那阵子“麻皮金荣”的名字早就传开了,谁家姑娘肯让人在后面指指戮戳?   当然,身为法租界的华捕,黄金荣想随便到妓院里找几个女人玩玩也并不难,但如果不是躲不开,谁愿意侍候这么个麻脸?所以直到阿桂姐找到他之前,黄金荣在这方面一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个着落。三十几岁的大男人,这不是让他难熬吗?   所以,阿桂姐没费多大事,就把馋痨似的黄金荣降住了。   为了彻底把黄金荣捏在自己手中,阿桂姐不但自己一有机会就曲意侍奉“麻皮金荣”,而且还劝自己的“姐妹”们也偶尔陪陪黄金荣,把这个黄金荣弄得不亦乐乎。   阿桂姐这么做,有她自己的想法。抱住了黄金荣这条粗腿,这周围还有哪个小子敢再来门前讨便宜揩油?阿桂姐为此才不嫌黄金荣的五粗身材和一脸黑麻皮,而黄金荣对阿桂姐的事情也尽心尽力。后来黄金荣索性晚上住到阿桂姐家里,白天再去捕房,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黄金荣在阿桂姐这里一住就是两年半,这期间,阿桂姐还给黄金荣生了个儿子。当然,这孩子究竟是谁的,怕是阿桂姐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所以,直到最后,黄金荣也没有承认自己有这么个儿子。   林桂生对这些事一清二楚。倒不是黄金荣主动交待,只因为那时林桂生和母亲住的地方离阿桂姐不远,母女两人靠给小东门一带的上等妓女打理头面为生,日子过得不错。而来林家的妓女私娼免不了会谈起黄金荣和阿桂姐的事,林桂生都听在心里。就是林桂生自己,也不止一次碰见过黄金荣和阿桂姐。   黄金荣和阿桂姐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他当了麦兰捕房的捕头以后。这麦兰捕房是整个法租界捕房的中心机构。黄金荣的官越做越大,渐渐就看不上私门子的阿桂姐了,更重要的是,黄金荣担心自己总和一个暗娼混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影响自己的前途。但两个人到底在一起太久,也不那么好分开。这倒不是黄金荣重情意,只是因为黄金荣和阿桂姐相处日久,他的事情阿桂姐知道得太多,加上阿桂姐又不是个省油的灯,故而黄金荣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情况一直到林桂生出现。   一天,黄金荣在阿桂姐家起得晚了一些,匆匆忙忙往麦兰捕房赶,才出门没几步就和个姑娘撞了个满怀。黄金荣看时,见是个丰满圆润的女子,面貌也还较好,最重要的,是林桂生还是个没出过阁的大闺女,那种处女的动人之处当然比黄金荣玩弄过的残花败柳摄人心魄了。   林桂生知道自己撞的是谁,但她对阿桂姐的这个姘夫看都没看一眼,就闪身离去了。当时,林桂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麻皮脸竟成了自己的丈夫。   当天晚上,黄金荣就托人说媒来了。   林桂生的母亲虽然也风闻“麻皮金荣”的恶名,但人家毕竟是个法租界的红人。加上女儿已经过22岁,再过两年,谁知道还能嫁个什么样的?又听说黄金荣自愿入赘当个上门女婿,孤儿寡母的日后也好有个依靠,因此,很快就把亲事定了下来。林桂生虽说不太愿意,但一想母亲说得也是,思虑再三,也就答应了。至于阿桂姐那边,要的无非是钱,给了她点钱,又由黄金荣出面给阿桂姐生的那个儿子弄了一张法租界的执照,这一来,阿桂姐也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可是新婚妻子并没能让黄金荣老实多久,不些日子,他又到处找女人鬼混去了。由于林桂生管得严,黄金荣就白天在外面嫖宿,晚上装得老老实实地回家睡觉。但这又怎么瞒得过精明的林桂生?不过林桂生心里也明白,黄金荣就算是惧内,也是个太岁,真把他逼急了,在街上当大流氓的浑劲儿一上来,很可能就六亲不认,所以林桂生从来也不把黄金荣逼急的。虽然如此,林桂生可是忍不下这口恶气,总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老头子:既然你可以弄野鸡,我也可以养野汉子。   因此,今天林桂生一看到杜月笙,内心就溢出一股复杂的味道。一直到她把杜月笙送走,脑海中始终交替出现着黄金荣那张麻脸和杜月笙五官停匀、直鼻阔口的面容……   第二天,杜月笙被人通知,说黄金荣黄先生要见他。   杜月笙又一次来到了同孚里黄公馆。   今天,杜月笙甚至比昨天他第一次到黄公馆来还紧张:他不知道林桂生对自己的印象究竟如何,更不知道林桂生在黄金荣那里说了自己什么。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就拿自己的前途赌上这一把。   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杜月笙已走进了黄金荣的客厅。   一进客厅,杜月笙耳朵里立刻填满了洗麻将牌的哗啦声。牌桌前,四个人围成一圈,兴致正高。   那个带杜月笙进来的人让杜月笙在屋里靠门口的地方站住,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牌桌边,紧张地注视着桌上的牌局。瞅个冷子,他跨半步上前,在一个方头阔脸的黑胖子耳边俯下身去,说了句什么。   那个黑胖子扭过脸来,杜月笙看见了一脸麻皮。   在杜月笙一愣神的工夫,黄金荣已经打量了杜月笙好几遍了。杜月笙突然感觉到黄金荣正用眼睛盯在自己的脸上看。他不敢抬头,只是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肤像是烧着了似的,被黄金荣的目光盯得生疼。杜月笙一阵阵头皮发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后背一个劲地往上冒凉气。   “嗯”,良久,黄金荣开口说了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己足够让杜月笙兴奋异常的了:“蛮好。”杜月笙像得到特赦的死刑犯一样,心花怒放。但他尽可能地压抑住自己的兴奋,集中着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准备应付黄金荣下面的变化。   “叫什么名字啊?”黄金荣突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   “小的姓杜,一个木一个土的杜;名月生,月亮的月,生活的生。”杜月笙小心翼翼地回着黄金荣的问题,不敢有一丁点儿差错。   “月生,好,生,这个字吉利,我这儿可有不少叫‘生’的朋友啊,你们以后要多亲近……听说你脑子活络,办事麻利细致,以后在这儿好好干,你会有出息的。我亏待不了你!”   “是,谢黄老板教训。”杜月笙低头一躬到地,哈腰垂手站在那里,两眼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   几年后,杜月笙果然就成了黄金荣手下叫“生”的一干人中最出息的一个,随后,他干脆连名字也改了。对于从自己门下走出去,后来又和自己分庭抗礼,并最终压了自己一头的这个“学生”,黄金荣始终又爱又恨,怀着复杂的感情,个中滋味,大概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杜月笙打这一天起,在黄公馆里住下,替黄金荣做事了。   不过,杜月笙对林桂生的事更加用心,因为在黄公馆里做事不多久,杜月笙就证实了外面一些人的传言,那就是,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林桂生的看法比黄金荣的要重要得多。   渐渐地,杜月笙成了师母林桂生身旁不可或缺的人物。   一开始,杜月笙要做的事情也简单,无非是站在一边,随时听候调用杂役罢了。林桂生虽然从第一面起就对杜月笙颇有好感,并且打算日后委以重任,但林桂生打定了主意要仔仔细细地磨炼磨炼他。而杜月笙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够隐忍,可以耐心地等待机会;而且他总能在别人看来没什么机会的地方创造出机会来。   师母每顿饭后,守在一旁的杜月笙都会乖觉地捧着个水果递上去,尤其是杜月笙削水果皮的那手绝活,被他刻意地发挥了个淋漓尽致,以致每次师母都忍不住要夸奖赞叹一番。   杜月笙原本就会打烟泡,但他发现黄金荣和林桂生都好吸鸦片时,又特地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打烟泡的手法练习了不知多少遍,到了后来,林桂生甚至只让杜月笙侍候她抽大烟了。这自然又给了杜月笙一个不可多得的大献殷勤的好机会。   特别是黄金荣不在,而周围又没有旁人的时候,杜月笙会尽可能地满足师母对师父的报复心理。黄金荣对女人凶悍鲁莽,杜月笙就对林桂生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黄金荣白天在外面浪游一天,回来精疲力尽,再没有工夫和心思多看林桂生一眼,杜月笙就给师母按摩,不过,两人始终不多越雷池一步。在林桂生的角度,纵使她已经让杜月笙称呼自己“桂生姐”,但毕竟还是师徒的名分;在杜月笙的角度,他随时都记着自己的身份,绝不会一时失控,乱了方寸,耽误大事。   不过,无论如何,桂生姐对杜月笙青睐有加,往往多有照顾,这事情黄府上下都能感觉得到。   从进入黄公馆,杜月笙小心约束自己的言行,半年多的时间,原来须臾不可离分的赌和嫖,居然沾都没沾一下。即使是桂生姐为进一步考验他,派他出去收外面的款子,拿自己的私房钱出去放高利贷这样的外差,杜月笙也总是速去速回,直来直去,从不耽搁。有时在外面路过过去熟识的赌场或妓院,杜月笙也总是一咬牙、一闭眼,只当没看见,绝不逗留。这样一来二去的,杜月笙给林桂生留下了踏实可靠的印象,成了林桂生的心腹。   桂生姐要交给杜月笙几件大事。一则可以进一步看看杜月笙的人品和才干;二则也让黄金荣手下这些弟兄敬服杜月笙的手段。   黄公馆的“大事”,最大莫过于“抢土”。   “土”,就是烟土。当时,上海滩各界势力、各路神仙都看准了烟土贩卖这宗一本万利的买卖,一齐下手,偷运烟土来沪。更有甚者,军界、警界和捕房,这些本该是维持治安的机构,竟然派人武装押土,招摇过市。而租界,由于其特殊位置地位,更是走私烟土的重要场所。法租界上上下下,只管每月分烟土商的利钱,对贩运烟土,索性视而不见。   贩土挣钱,黄金荣却宁愿抢土。   他们打听好走私贩卖烟土者运货的时间、路线,在中途僻静无人的地方预设埋伏,抢了就走。因为烟土是非法买卖,所以一不敢报警,二不能明查,最后只能自认晦气。黄金荣利用自己在法租界的势力,已多次在这里下手抢土,赚了不少钱。   林桂生让杜月笙参加抢土。   杜月笙觉得这种事情并不难做:十几个弟兄在路边一守,看到贩土的人过来,杜月笙扬手抛出绳套,一把先将为首的套住,然后弟兄们一拥而上,把土翻出来,扔下还没回过味儿来的土贩子,一声唿哨便逃之夭夭了。剩下的事,就是等着师母的夸奖和领师父的赏了。   在杜月笙看来,这种事谁都干得来,甚至那帮膀阔腰圆一肚子下水的鲁汉们还要胜他一筹。杜月笙需要那种能见出他的与众不同的事情。林桂生也觉得像这样抢几拨烟土,也很难让众人服杜月笙,更别提让黄金荣对他另眼看待了。林桂生也在等待着一件特别的什么事情的发生。很快,真的就出了这么一件事。   一直抢别人烟土的黄公馆,自己的烟土也被人抢了。   这天晚上点钟,杜月笙陪着桂生姐一道站在黄公馆前厅,焦急地向门外张望着。   他们在等一包烟土。   正在众人焦躁不安地向外看的时候,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师—师母,不好了,咱们的土丢了!”   一句话尤如在滚油中泼进一勺凉水,立刻在黄公馆的前厅引起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大吃一惊,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敢抢土抢到黄公馆的头上来。   杜月笙显得比较镇静:众人的慌乱提醒他,他一直等待着的那个“特别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杜月笙仔细地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今天黄公馆的人在外面得了一大包烟上,大概有百十来斤。为安全起见,交给一个弟兄坐着黄包车给送回来。谁知,直到现在,断后扫尾的弟兄都回来了,可就是不见那包土和那个人的影子。   林桂生勃然大怒。她要命令人立即出发把那包土再夺回来。   可是,还没张嘴,她就打住了话头。   环顾四周,身边实在已经无人可派了:黄金荣今天有个重要的交际,把一帮得力的保镖都带走了。剩下几个看家护院的保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派出去的。这之外,就只有一帮舞文弄墨、出谋划策的清客文人了。可偏是这事又要打打杀杀、拼出性命才成,这不是要让黄公馆眼睁睁舍了这一百多斤烟土吗?   真这样,少赚些钱倒在其次,将来万一传扬出去,可让黄公馆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林桂生头一次一筹莫展。   杜月笙做出了一个事后想起还每每后怕的决定。   “桂生姐,我去走一趟吧。”   林桂生心头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杜月笙确实有胆色。不管此去结果如何,单是杜月笙这次主动请缨,就让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自愧不如,而这就给平常一贯对杜月笙处处照顾的林桂生挣足了面子。忧的是杜月笙除去筋就剩骨头的身板儿,能不能担当此任?万一事情不成,可就给外人看笑话了。与其那样,还真不如吃这个哑巴亏,只当不知道的好。   “桂生姐,让我去吧。”杜月笙二次请缨。   “也好。”眼见无人可派,那一百斤烟土白白丢了又确实可惜,桂生姐只有孤注一掷,让杜月笙试一试了。   “要不要再带上几个人?”林桂生还有些不放心。   “不必了。师母放心,我去去就回。”   话音方落,杜月笙接过旁边递过来的一把手枪,又在靴筒里插上一把匕首,随后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之中了。   杜月笙不是不害怕,但他铁了心要孤身前往。   从报告烟土丢失的人一进门,杜月笙的脑子就飞快地运转起来。首先,这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杜月笙要赌一把,不成功,则成仁。   杜月笙之所以不带帮手,自有他的考虑。一者,这是一件奇功,他不愿意别人事后和他一起挤占这份功劳;二者,杜月笙刚才已经悄悄观察过每一个在场的人,大家无不面有难色,畏畏缩缩。这样的人,即使拉一些做帮手,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搞不好只能坏事。出于这些考虑,杜月笙要独力承担这次风险。   跑到弄堂口,杜月笙叫过一辆黄包车,向着刚才报信人说的送土路线的方向跑去。   坐在车上,杜月笙飞快地想着: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什么人呢?   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绝非等闲之辈,否则,他(或者是“他们”—想到这儿,杜月笙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绝不敢动黄金荣的烟土。另外,偷土贼肯定会尽快就近藏起来,以躲避别人的耳目。因为“黑吃黑”的事遍地都是,偷土贼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因而也就断然不敢在深更半夜带着那一百斤大土到处招摇,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那么,偷土贼会藏身在哪呢?   这时候上海县城已经关了城门,而法租界又是黄金荣的势力范围,偷土的地步。只剩下英租界,黄金荣的势力达不到那里。   那一百斤烟土只可能要去英租界。   从路程看,烟土很可能从英法租界的中间地段洋泾浜进入英租界,如果立即抄近路去追,还可能追上!   想到这里,杜月笙立即让黄包车往洋泾浜方向跑去。   杜月笙果然看见了一辆匆匆忙忙往前赶的黄包车,周围再没有别人。杜月笙一块石头落了地,随即又紧张起来。他握住手枪,吩咐车夫一路追上了前面的黄包车。   杜月笙轻而易举把那一百斤烟土和偷土贼一道带回了同孚里黄公馆。林桂生正忐忑不安地等着杜月笙的消息。杜月笙人赃俱获地凯旋而回,自然让林桂生吃了一惊,不由喜出望外。远远地看见林桂生,杜月笙紧跑几步,来到师母面前,叉手施礼:   “师母,土和人我都给您带回来了,听您发落。”   随后,杜月笙闪在一旁,没事人一样,再没一句多余的话。   这又让林桂生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二十来岁的杜月笙竟能那么平静地对待自己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一丁点眉飞色舞的演绎,甚至最简单地描述都没有做,就把这样一件了不起的功劳轻描淡写过去了。林桂生越发满意于自己的眼力,而且,她认定,杜月笙将来的作为一定在自己的丈夫黄金荣之上。不过,让林桂生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一想到这些,非但没有要替丈夫翦除一个潜在对手的想法,反而还暗自欣喜,这是为什么呢?林桂生不愿往下想了……   回头一看,杜月笙还是那副老实恭敬的样子,垂着手站在一边。林桂生心头一热,顿生一股怜爱之情。   “月笙,你跟我到楼上来一趟。”   两小时以后,杜月笙像一个征服者那样从楼上下来。虽然他仍然在众人面前谦恭谨慎,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凌驾于这些人之上。刚才,在师母那里,杜月笙被注射了一剂强心针,那两个小时让他相信,他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即使是看来最困难、最不可能的,也是一样。   当天午夜,等黄金荣带着大批保镖回来的时候,他多少有些奇怪:为什么林桂生今天没有来找他?   第二天,杜月笙依然在饭后给师母削一个水果。而且,今天师父黄金荣也听说了昨晚的事,对杜月笙单枪匹马人赃俱获,大为赏识,黄金荣现在才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小伙子已不只是能出个主意偷人家招牌的“水果月生”了,他还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干将,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黄金荣开始把杜月笙当成左膀右臂来看待了。   杜月笙在黄公馆里的地位迅速上升,许多在黄金荣手下做事多年的人,都惊叹于杜月笙发迹如此之快。杜月笙开始生活在众人无限艳羡又不无妒忌的目光之中,他获得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成功。   但杜月笙对此并不满意。   他有自己的打算。   每次一个人站在黄公馆的院子里,看着偌大一座黄公馆和这里出出进进、毕恭毕敬的人流,杜月笙就如同在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尤其是站在黄金荣身边,或是服侍桂生姐的时候,看着那么多的人在黄金荣面前卑躬屈膝,在桂生姐旁边点头哈腰,杜月笙就会烦躁异常。虽然他每一次都能十分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别人觉察到自己心底的变化,但在杜月笙心里,却越来越频繁地响起这样一个声音:“我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尤其是每次看到黄金荣,杜月笙总是油然而生一种羡慕和厌恶掺杂的感情。   从心底里,杜月笙看不上黄金荣。他觉得黄金荣能有今天,一是因为他机会好、运气好;二是因为上海滩还没有出现一个真正有才干的人。而他杜月笙,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能力和才干而言,杜月笙认为黄金荣远远不及林桂生。而这么个精明能干的桂生姐,也被他杜月笙玩得团团转,更不用说黄金荣了。   在杜月笙看来,黄金荣不过是一个运气不错的“打手”而已。在黄金荣的大肚皮里,只有一包糟糠,他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上海滩黑道的老大,成为那些徒子徒孙的“教父”。教父需要的是头脑,是非凡的控制能力,而不是打打杀杀的小瘪三玩意儿。一看到黄金荣直着嗓子呼来吼去,看到他听说有一桩好买卖就跃跃欲试、身先士卒的样子,杜月笙就一阵轻蔑。   黄金荣到什么时候,也永远是那副敞胸露怀、骂骂咧咧、上不得台面的瘪三样儿。这就是杜月笙对师父的看法。   杜月笙要成为一代新的教父。 第4章林桂生帮了杜月笙一把   第4章林桂生帮了杜月笙一把(本章免费)   这是一双闪动着少女的不胜娇羞、又饱含着初为人妇的人尽期待的眼睛。当杜月笙看到这双眼睛时,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间一齐凝固了。   杜月笙有了明确的目标,但他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从同孚里黄公馆的一个家人,到成为上海滩的新一代教父,这之间的路实在是太长了。   林桂生又一次帮了杜月笙一把。   在黄公馆里做事的人,与上海别处的公馆里不同,每月都没有工钱可拿。表面上看,除去逢年过节,或是赶上主人高兴,发下些赏钱之外,黄公馆的人就再没有别的收入了。   可他们个个收入不菲。本来,到黄公馆做事图的就不是工钱。有,固然好;没有,也没什么妨碍。要知道,在上海滩,黄金荣黄公馆,本身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就是一棵摇钱树。外面来求人办事的,少不了得先给上下家人们打点几个,这样才好行些方便。要是混成有头有脸的心腹家人,那单是下面每月的例行“孝敬”,就绝不是个小数目;再赶上有事相求,往往这些家人在黄金荣、林桂生面前的一句话,就是几千块的大洋。   惟独杜月笙,还是那么紧紧巴巴。   杜月笙并不是不喜欢钱,也不是在主子面前说不上话,可是,他从来不收下面的钱。   他有他自己的考虑。别的不说,这送钱求你办事的,都是事有紧急,表面上笑眉顺眼、千恩万谢,又有几个看着你把钱收进去不在肚子里骂你祖宗八代的?相反,为人家解了燃眉之急,不收谢钱,人家一定从心里对你感恩戴德,这可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自己既然有将来另立门户的打算,最要紧的就是人心,现在不妨多做些人情。至于钱吗,只要有人死心塌地拥护你,跟着你干,难道还用担心以后弄不到钱吗?   另外,单从保护自己来说,他也不能在现在收下面的钱。杜月笙明白,他现在卖的是黄金荣的人情,如果从中渔利,被人在黄金荣面前说上几句不阴不阳的话,那他一直以来的努力就会顷刻付诸东流。虽然黄府家人受贿已是半公开的事实,但真被捅到黄金荣面前,也未必会有好果子吃。到那时,恐怕连桂生姐也救不了他了。   杜月笙在黄公馆神话般地飞黄腾达,无疑会引起周围一些人的不满。对这一点,杜月笙比谁都清楚,他尽可能不给人留下把柄。   这无形中就断了杜月笙的财路。再加上从进了黄公馆以后,自然不能再在十六铺卖水果了。因此,进了黄公馆的杜月笙,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其实是囊空如洗,甚至还不如从前在外边的时候。   林桂生起初也没意识到杜月笙的窘境,但眼看着杜月笙总是一身青布裤褂,在黄府上下的绫罗绸缎中显得分外打眼,就不由不问一句了。   很快,林桂生在黄金荣面前给杜月笙谋了一个肥缺:在当时法租界三大赌场之一的“大众赌场”吃一份长年俸禄。所谓长年俸禄,就是定期在赌场支一份钱,而不用在那里工作,并且旱涝保收,不到赌场关门那天不算完。这自然帮杜月笙解决了大问题。但是,林桂生发现,杜月笙的问题不在钱上。   杜月笙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林桂生。无论他和“桂生姐”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都不会、也不敢把自己要取黄金荣而代之的想法告诉林桂生。杜月笙明白,桂生姐对于他,一是出于爱才,希望能为黄家找到一位文武混乱不挡的大将;二是为了报复那个花蝴蝶一样的黄金荣。这些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林桂生依然是黄金荣的女人。想到这里,杜月笙心头不由一紧:那么,我杜月笙在这中间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呢?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这天下午,黄金荣和桂生姐出去应酬。他跟公馆嘱咐了几句,信步走出了同孚里的黄公馆。   至于去哪儿,为什么出来,杜月笙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憋闷,要出来透透气。   杜月笙漫无目的地走着。已经有很久没有到街上来了,但杜月笙丝毫也没有新鲜感,对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和身边发生的事情,提不起一点儿兴趣。他的脑海里,浮浮沉沉的全是黄公馆里里外外的影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自己的公馆呢?一想到他有可能一辈子守在黄公馆,当一个谋士、心腹,围着黄金荣和林桂生转来转去,他就感到极度的恐惧和破灭。甚至,林桂生那间让他一度乐不可支的卧室,此刻也变成了爬不出来的无底深渊,床上丰韵宛然的林桂生,也变得面目狰狞,笑脸上那排雪白的牙齿像是要把杜月笙一口咬住、切碎,那温软的双臂也像是盘在杜月笙腰间、颈项的两条毒蛇……   杜月笙陡然一惊,从方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一定要离开同孚里,另立门户,住在自己的公馆里。否则,他会被死死地困在桂生姐身边,给那个瘪三相的“打手”当一辈子帮闲,永无出头之日。   正在想着,杜月笙的双脚不由地在一条弄堂口站住了。他有些奇怪,茫然地朝里面望了望,拔脚向前走去。   在一户普普通通的门口前面,杜月笙停下了脚步。   “阿桂……”杜月笙的心头猛然闪过这个名字。不错,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小东门,站在阿桂的门前了。刹那之间,杜月笙浑身血往上顶,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女人!像过去每一次赌输了以后,要在女人身上寻找发泄一样,杜月笙此刻多么需要一个瑟缩在床角、惊恐地瞪大双眼的女人!同样,像过去每一次成功之后都要把一个女人摁倒在床铺上体会一种胜利者的狂暴一样,在任何一个关系到前途和命运的决定做出之前,杜月笙也要在支配女人的同时获得一种君临一切的力量。   杜月笙推开虚掩的房门,快步向着那间熟悉的阁楼冲去。有一年多没看到阿桂了。   一瞬间,杜月笙收住了自己的脚步。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他能想像阿桂见到他之后的表情:起初的惊喜转眼间被恐惧和惊慌无措所代替,然后闭上双眼,面无表情地听任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似的杜月笙的撕咬、扑打……他也能想像出见到阿桂后发生的事情:阿桂会紧张但绝对顺从地仰倒在床上,让杜月笙尽情地在自己身上碾来碾去,一直等到他重新平静下来。   这绝不是杜月笙此刻需要的。他要的不是无条件的顺从,而是反抗下的征服,哪怕是装模作样的反抗也好。这显然是在阿桂那里不可能得到的。   杜月笙转身冲下楼去。   半小时后,杜月笙推开“宛春楼”的一间包房的门,里面,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等着他。   杜月笙铁青着脸走了进去,但他没能看到预想中的慌乱:两个姑娘一左一右笑得像花一样地走上来,各自抱住他一条胳膊,把自己松软的胸脯紧紧地贴了上来。   第二天,杜月笙又出现在另一家妓院的门口。   林桂生终于发现了杜月笙的变化。不过,她认为杜月笙只不过是好色罢了。的确,杜月笙一生贪财好色,但这一次杜月笙却并非为色,他其实是在女人身上一遍遍地操练着征服和支配的欲望。遗憾的是,连自认为最了解杜月笙的林桂生,这次也看走了眼。   虽然如此,林桂生还是立即行动起来了。   她当然不是为了让杜月笙戒赌绝色—有几个男人是这样的?不过,林桂生绝对不能允许杜月笙像现在这样整天泡在外面的女人堆里。随着杜月笙在黄公馆地位的提高,随着他在黄金荣的得力干将中作用越来越重要,杜月笙早已不是那个死在街上不过是多具尸首的小瘪三了。万一杜月笙被什么人在外面缠上,心思都花在外面,甚至被别人拉过去,那她林桂生好不容易选定的这位左膀右臂岂不是又有断掉的危险?   要让杜月笙重新收回心来,林桂生采用了中国自古以来,母亲拴住儿子的方法:给杜月笙成一个家。当然,要找一个漂亮而又可靠的姑娘才行。   想来想去,林桂生想起了自己的远房亲戚沈月英。   主意打定。这天,看看杜月笙又要出去玩女人,林桂生不动声色地把杜月笙叫了过来。   “月生,过来,咱娘儿俩聊聊天。”   杜月笙有些着恼,但也无可奈何。而且,杜月笙凭直觉感到,林桂生很可能要和他谈这些天他在外面逛妓院的事。说实话,当一阵冲动过后,杜月笙自己也常常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可惜,一回到黄公馆,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杜月笙立刻重新陷入狂乱无措之中。虽然他已经成为黄公馆里的一个“人物”,但直到今天还睡在灶堂间普通仆人的铺位上,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呢?   “月生,想什么呢?”桂生姐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我看你最近容光焕发,可能会有一笔好运呢。”   “师母别取笑我了,我一个穷光棍,能有什么好运呢?”   “那也不一定,二十好几岁的男子汉,就一直这么过吗?”   杜月笙心里一惊,手心里浸出一把冷汗。他拿不准是不是林桂生已经看出他有另立山头的打算,要是那样,他就死定了。杜月笙嘴里胡乱支吾着,心里忙乱地转着各种念头,他甚至想好了如果事情被林桂生点破,自己索性晓以情义,拉林桂生和自己一道。但那是万不得已的办法。此刻,杜月笙可装糊涂。   “能追随师父和您,已经使月生三生有幸。除了报答您和师父的恩德,月笙别无所求。”杜月笙心乱如麻,惴惴不安地回答。   “月生啊,不是师母说你,岁数不小了,也该安个家了。”不等杜月笙有进一步的表示,林桂生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真有这个心,我就给你保个媒。你看上次来公馆的阿四姑娘怎么样啊?如果你心里还没有别人,我就做主把她许给你吧。”   杜月笙一直悬着的心,直到这时才算放了下来。   始终紧张着的神经突然放松,杜月笙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即趴在地上,给林桂生磕了三个头:   “月笙叩谢师母的大恩!”   林桂生伸手把杜月笙从地上拉起来,就在二人的手彼此接触的一刹那,林桂生忽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好在这感觉立刻被一阵轻松代替了:她总算为黄府安抚住一员大将。   杜月笙又陪着林桂生说了一会儿话,把林桂生送上楼去,杜月笙才大梦初醒似地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直到这时,杜月笙才想起来,师母刚才说起的那位阿四小姐,大名叫沈月英,家在苏州,是师母的一位远房亲戚,去年好像来过公馆一趟,只是模样有些记不大清了。   一想到就这么定下了终身大事,杜月笙似乎心有不甘;但转念一想,这月英姑娘今天帮他逃过了一劫,也是夫妻的情分吧。更何况,师母把自己的亲戚许配给我,说明对自己的器重,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楼客厅里,黄金荣正和几个外面的朋友打牌,电台里放的是。当听到刘备在曹操看破自己的心事后失手将筷子掉在地上的一段时,杜月笙不无得意:刘备是靠一声炸雷把窘迫掩盖过去的,而自己则全凭头脑的灵活聪明。刘备后来成了蜀汉的皇帝,焉知自己日后做不到权倾沪上的教父。   这一晚,杜月笙睡得格外香甜。   在杜月笙27岁这年,一片春光之中,杜月笙迎娶了他的第一个妻子—沈月英。   杜月笙真正体会到了春风得意的感觉。   最令杜月笙兴奋的不是他这位姑娘,而是这次婚事后给他带来的一切。   首先,杜月笙在同孚里黄公馆的旁边,有了自己的公馆。此前,杜月笙始终住在黄公馆的灶堂间,而在这次婚事之前,在林桂生的一再催促下,由黄金荣出面,在同孚里给杜月笙租下了一层房间。严格地讲,这距离杜月笙梦想中自己的公馆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但这毕竟是一个了不起的开端。   第二件让杜月笙欣喜若狂的事:他有了自己的一张“赌台”。这“赌台”就是一家综合性的大型赌场,是日进斗金的地方。在法租界有三张最大的“赌台”,杜月笙做梦也没想到,黄金荣竟把其中的“大众”赌场分给他料理。这等于是给了杜月笙一座金山。这里也有林桂生的幕后功劳。   最后一件事是黄金荣收了杜月笙的门生帖子,正式收杜月笙为自己的门徒。这可是一件大事情。进黄公馆以后,杜月笙就随着众人的习惯,在黄金荣和林桂生面前称“师父”和“师母”,但这其实只不过是随口一叫,并不表示真就成了黄金荣的徒弟。黄公馆的家人在外人眼中都炙手可热,就更不说是黄金荣的徒弟了。因而黄金荣的徒弟绝不是一般人想当就当了的。这回杜月笙在青帮祖师爷的香堂上给黄金荣递了门生帖子,就成了黄金荣正式的徒弟,仿佛是佛像脸上贴金开光,自此更加威风八面、法力无边了。   沈月英其实等于是带着这三件天大的喜事迈进杜月笙的门槛的,因而在杜月笙看来,她简直是一位活菩萨。   现在,这个活菩萨就坐在杜月笙的卧房里了。   年近三十才安下了个家,这在那个时代看来,其可喜可贺并不亚于“老年得子”。不但杜月笙心花怒放,就是那些上门道贺、讨喜酒吃的客人,也一个个喜气洋洋,向杜月笙频频举杯致意,觥筹交错之间,杜月笙虽然酒量过人,也有些头重脚轻。好不容易支持着把客人一一送走,等把最后一批客人送走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杜月笙摇摇晃晃地走进新房,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床边的沈月英。那一身大红缎子的盛妆和布置得通红火亮的新房的背景融为一体,在朦胧的灯光照映下,泛着一层金黄的微光,真的像一尊菩萨坐在那里。只不过这尊菩萨不是金身,而是肉身,杜月笙更喜欢肉身的菩萨。   杜月笙迫不及待地走到床前,伸手托住沈月英的下巴,轻轻抬起,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典型的江南女子的脸。白皙的皮肤,半是因为少女的羞涩,半是被周围的大红色映衬,泛着秀美的娇红,仿佛手指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破。杜月笙见过无数女性的眼睛,但很少有哪一双眼睛,像今晚沈月英注视着他的双眼这般令人陶醉。这是一双闪动着少女的不胜娇羞、又饱含着初为人妇的无尽期待的眼睛。当杜月笙看到这双眼睛时,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间一齐凝固了。   杜月笙犹如大梦初醒。   他猛地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随后立即掀开被子,俯身在床单上仔细察看起来。   杜月笙欣喜若狂。   杜月笙睡了一辈子女人,沈月英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处女。   鲜血,在新婚的床单上染了偌大的一片。   杜月笙的心头一紧:昨晚,他可能太过分了。   直到今天,到了27岁的时候,杜月笙才碰到一个处女。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沈月英。妻子,这个字眼让他兴奋而又陌生。从今天起,他杜月笙有了家,有了一个随时都等待在家里的妻子。那些妓院里的女人,可能这个时辰还和你在一张床上,下个时辰立即又钻到别人的被窝里去了。只有妻子,才永远睡在自己身边。   他的心头蓦然翻涌过一阵感动。从14岁离开高桥镇,来到上海滩独自闯荡,十几年间,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那个在高桥镇的赌棚里被人剥得一丝不挂的小瘪三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春风得意的杜月笙。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地待沈月英,把她像观音菩萨一样供着,让她过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因为,他杜月笙要成为上海滩上顶天立地的人物,要超过黄金荣,超过所有人! 第5章回到家里,他开始招兵买马   第5章回到家里,他开始招兵买马(本章免费)   感情方面的不如意,促使杜月笙在失去女人之后,把更大的精力都转而投到“钱”上面来。杜月笙的眼睛很快就瞄上了烟土。   自从娶过了沈月英,在同孚里安下了一个家,谁都能看出来,杜月笙似乎变了一个人。   这倒不是说他的性格有了什么明显的变化,而是说杜月笙办事的能力和才干,仿佛在一夜之间得了异人传授似的,比原来又突飞猛进不少。杜月笙的才能原本就十分了得,现在就尤其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   首先一点,当时谁也想不到,杜月笙二十七八的年纪,竟能把一个“大众”赌台玩得团团转。   当初林桂生劝黄金荣把“大众”拨到杜月笙名下的时候,黄金荣是死活不同意,但因为实在扭不过林桂生,才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答应下来。其实,不光是黄金荣,甚至于林桂生,对杜月笙有没有这个能力,都表示怀疑。只是因为她知道从老头子嘴里拔牙有多么不容易,所以才趁着杜月笙结婚的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替杜月笙争取过一个赌台来再说。   杜月笙又一次没让林桂生失望。   和别人管理赌场、看台面不同,杜月笙一接手“大众”,最先关心的不是赌场里面的情况,而是赌场外面。杜月笙想得很明白,只有这样才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一般人照看赌场,所要做的无外乎是维持赌场里面的秩序,提防有人来这里捣乱揩油,尤其是要对付那些在赌桌上输掉一切,万不得已挺而走险的赌徒们。此外,更要紧的事情是打点各路神明。在租界开的赌场,少不了逢年过节、月底月初的时候给租界当局的各层官员,按权限不同分送不同的礼包,按月还要和一些人分红利。照顾好“旧神”的同时,还得时刻注意打点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新神”。万一赶上出件事,就要上下打点,疏通关节,忙个不亦乐乎。最后,因为赌场是座金山,只要开,获利就相当可观,所以还必须防着别人眼红打赌场的主意……   所有这些事情要想兜得转,必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才行。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常常会有应接不暇、手忙脚乱之叹。   但杜月笙还嫌不够,又把眼睛瞄到了赌场外边。   杜月笙想起了自己在十六铺码头卖水果时的一件事。那次袁珊宝来找杜月笙,说是有几个小弟兄发现了一桩好买卖。杜月笙一问,才知道他们几个人在夜里守着一家赌馆旁的一条弄堂,在暗处远远看见有个人眉飞色舞地从赌场里出来,就藏起来,等这人过来后或打闷棍或砸砖头,把他放翻。然后再把这人身上赢来的钱席卷而去,有时甚至连衣服也剥了一起带走。袁珊宝拉杜月笙一起去干,杜月笙未置可否,但后来还是因为觉得这样在租界里半途行抢,万一让巡捕撞见非同小可,所以终归没有参加。   杜月笙还记得袁珊宝管这个叫“剥猪猡”。要想赌场生意好,先得让客人在赢了钱后有安全感。这首先得保证他们不会被“剥猪猡   很快,“大众”周围的各股流氓的大小头目都被请到了杜月笙的茶桌面前。杜月笙给他们每个人都封好了一笔钱,并且言明今后每个月都可以给他们这么一笔,惟一的条件就是让他们各自约束自己手下的弟兄,绝对不许剥从“大众”场子里走出去的“猪猡”。如果做不到,那么杜月笙为了场子清净可就要请他吃“三刀六洞”。   这些人谁也不傻,剥猪猡无非就是为了几个钱,现在杜月笙按月把钱送到他们手上,省却了黑道营生的提心吊胆,又能送杜月笙一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消息传出,来“大众”赌钱的人立见增多。   考虑到在赌场一掷千金的多半是一些豪门大贾,这些人对钱不是很在乎,可面子却顶顶要紧。偏偏法租界又时不常地要来抓一抓赌,并且还要捆几个人拴成串,拉着游一游街。怕被捉住游街丢丑,这是许多头面人物宁可在家里玩儿,也不上赌场的一个重要原因。为此,杜月笙专门雇了一群小瘪三,每天预备在赌场里,只要赶上法租界巡捕查赌拿人,就让这些小瘪三当替罪羊,像模像样地游一圈街,回来杜月笙负责给发赏钱。   这样一来,不但原来就是赌场常客的大商巨贾名流们更加放心大胆,就是那些平常在家里赌钱设局的社会贤达,也纷纷对“大众”趋之若鹜。   很快,在法租界的三大赌台中,“大众”就成了最有声有色的一家。到这时,黄金荣彻底打消了对杜月笙能力的疑问,甚至多次夸奖林桂生慧眼识才,说得林桂生心里喜滋滋的,对杜月笙也越发照顾了。   在“大众”的生意蒸蒸日上,杜月笙回到家里自然免不了和新婚的夫人夸耀一番,有时还会在沈月英面前学着京剧舞台的人物那样,一个劲儿地打躬作揖,直到把自己这位千娇百媚的夫人逗得开心地大笑起来,这出家庭的劝谑打闹才算收场。   杜月笙从心眼里感谢沈月英。   不管杜月笙嘴上承认不承认,沈月英确实极大地改变了他的生活。最起码的一点,自从有了沈月英,杜月笙已经不是光棍一条了,他在做很多事情之前都必须仔细考虑好前因后果,而不能像以前那样,猛打猛冲了。结婚后的杜月笙,更多地借助于他原本就高人一筹的头脑,越来越多地走到了幕后。这以后,杜月笙再也没有直接参与过那些要在外面担风险的行动,完全“运筹帷幄”了。   另一方面,沈月英的出现让杜月笙把大多数夜晚的时间都消磨在家里。要在以前,杜月笙肯定不知道又在哪里眠花宿柳呢。当然,结了婚的杜月笙也常到外面去沾点荤腥,但家里放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那种地方毕竟去得少多了。   杜月笙从小和一批在街上的野孩子混在一起,长大后接触的又是街头帮派林立、各股势力为了一己私利往往拔刀相见的酷烈环境,因而直到结婚之前,杜月笙其实很少有一个能谈得来的朋友。虽然他也有一干心腹弟兄,但有些话仍就是不能说的。要是赶上想听两句温软缱绻的体己话,大概只有花了钱到妓院里去买。可谁都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沈月英嫁给杜月笙,对他的身心而言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在此之前,杜月笙曾有过红颜知己。   就是上次杜月笙走到门前又离开的小东门的阿桂姑娘。可惜,阿桂姑娘太小家碧玉了。随着皮肉生涯的延长,并没能让她的性格改变多少。每次杜月笙到她那里,她总是尽心服侍,但永远不会有许多女子的放浪火爆,因而在尝过几次新鲜之后,杜月笙觉得无法尽兴,以后去得也就少了。   阿桂其实很了解杜月笙,从他在卖水果时一直到杜月笙在黄公馆出人头地,这期间杜月笙经常在阿桂那里住上一晚,许多事情在枕褥之间也常对阿桂提一提。遗憾的是,阿桂永远只是一个好听众,绝难发表一两句意见。有时杜月笙真希望她能骂自己一顿,可阿桂永远是那么一副顺眉顺眼的样子。虽然如此,杜月笙太需要一位听众了。他愿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下来向闪动着一双大眼睛的阿桂倾吐自己在白天不可能吐露的心声,然后,第二天天一亮,畅快了不少的杜月笙再次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当中。   所以,在1915年杜月笙结婚之前,阿桂一直在杜月笙的生活中饰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但是,杜月笙现在有了沈月英。   沈月英和阿桂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   沈月英喜欢支配别人,喜欢发表自己的看法,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从林桂生那里学到了点儿什么。好在沈月英更喜欢躺在烟榻上抽大烟,更喜欢在方桌前打麻将、在屋子里看猫狗打架……这都占去了她不少时间。否则,也许后来杜月笙的身边就会多站一位发号施令的夫人了。   杜月笙对沈月英这一点并不反感,乖巧的妻子时常半真半假地发表一点儿见解,杜月笙反而觉得别致可爱。   杜月笙正在一帆风顺之际,在外面诸事顺利,回到家里,也总爱把一天里一些得意的事情喜滋滋地讲给沈月英听。当然,杜月笙不会忘记沈月英是林桂生的远房亲戚,有些话他在沈月英面前就说得特别小心。像取黄金荣而代之,成为上海滩新教父的心思,杜月笙就从未向沈月英吐露过;相反,杜月笙还有意识地经常在沈月英跟前称道师父师母的恩德,还常常和沈月英商量着该怎么“孝敬”黄金荣和林桂生。   杜月笙见多了上海滩上尔虞我诈的阴谋、笑里藏刀的杀戮,即使是自己结发的妻子,他也不得不防。   但是,杜月笙还是很快就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事情非常偶然。   那天,袁珊宝陪几个朋友到“大众”来玩,刚巧碰见杜月笙在赌场里转来转去地看场子,老友见面,自然要多聊几句。   无意之间,杜月笙向袁珊宝提起了阿桂。从结婚以后,金屋藏娇,家里有了沈月英,再加上“大众”这边的事情太多,忙不过来,杜月笙还一直没到阿桂那里去过。都是当年在小东门的朋友,彼此知根知底,杜月笙很自然地向袁珊宝打听起了阿桂的近况。   袁珊宝脸上立即变颜色。   杜月笙顿生疑惑,见袁珊宝没有回答,马上追问起来。连问了几次,袁珊宝才犹犹豫豫地问杜月笙:“你是真的不知道?”   杜月笙感到事态严重,一把将袁珊宝拉到一边,听他详细地叙述最近发生的事情。   就是在前几天,邻居发现阿桂家有几天不见动静了,不免感到奇怪,但想到阿桂平日做的“生意”,也就没再多想。事情传到袁珊宝耳朵里,他觉得有些蹊跷,因为阿桂不会是那种出去几天不着家的人,虽说迫不得已卖笑为生,但骨子里还是一个良家少女,这也是杜月笙仍然对她情有独钟的原因。一想起杜月笙和阿桂的关系,袁珊宝感到应该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珊宝来到小东门阿桂家,在门外叫了几声,果然没人应声。袁珊宝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就算阿桂不在,她弟弟也不在吗?   袁珊宝不由心头一紧,不及多想,后退两步,抱住膀子向门上奋力一撞,冲进门去。随后,快步向阁楼上走去。这里杜月笙曾带袁珊宝来过几次,所以此刻他是轻车熟路。   上到阁楼上,果然不见阿桂的影子。而且,看屋里东西的样子,阿桂已经有几天不在这里了。袁珊宝心里十分诧异,不甘心地在屋里仔细搜索着。突然,袁珊宝在床脚发现了一只手镯,心里就觉得不妙。他飞快地在阁楼上翻腾起来,果然,阿桂的首饰有许多都没有带走;袁珊宝随即又翻出几件女人的内衣来。袁珊宝顿时证实了自己的预感:阿桂哪儿也没去,而是失踪了!不然,女人家出门好几天,哪有连首饰和换洗衣服都不带的呢?   在上海,所谓“失踪”,一般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久居上海的成年人断然没有走失的道理,因而,“失踪”只能是被人绑架或打了闷棍。阿桂一个“私门子”,绑架她的人肯定不是为了要钱,那么,这会儿阿桂恐怕已经被扔到黄浦江里了。   袁珊宝想到了杜月笙。   这事只可能是杜月笙干的。   随着事业渐渐地如日冲天,杜月笙的身份和地位都与当年在小东门时大不相同了。现在,当年的“水果月生”早就成了黄金荣手下的红人、几家大公司的股东,并且管理着“大众”的生意,这时的杜月笙究竟怎么看待当年在小东门打流、和弟兄们偷招牌、泡妓院的那段日子呢?老实说,袁珊宝自己也拿不准。袁珊宝听说书的讲过朱元璋,知道朱元璋火烧功臣阁、逼刘基倚柱吞金的故事,杜月笙到底是不是朱元璋,袁珊宝多少也有些怀疑。   况且,如今杜月笙新婚燕尔,枕边席上,难免让新人吹风吹昏了头,做出绝旧媚新的事来。如果真是杜月笙派人把阿桂灭了口,也没什么奇怪的。而且,连袁珊宝都觉得,阿桂对杜月笙的事,知道得也确实太多了,难免不会出点事。   所以,这次杜月笙向袁珊宝一打听阿桂,先把袁珊宝吓了一跳。   等听袁珊宝说完,杜月笙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和杜月笙相处多年,袁珊宝还很少见到杜月笙的这种表情。直到这时,袁珊宝才相信,杜月笙的确与阿桂的失踪无关。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问题严重了。   整整一天,杜月笙脑子里始终在转着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这只是一次偶然呢,还是有预谋的行为。不过,杜月笙有一种直觉:如果阿桂的失踪不是偶然,那肯定与自己有关。   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杜月笙对此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以至当沈月英摆动腰肢从屋里迎出来时,杜月笙也只是稍微表示了一下亲热,然后,像不认识沈月英一样,径直走到客厅里,倒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往沙发上一坐,又思考起来。这就冷落了沈月英。   从结婚那天起,没有哪一天不是杜月笙刚一进家,立刻忙不迭地把沈月英抱进卧室,宽衣解带折腾良久,这才重新坐下来吃晚饭的。沈月英不习惯、更不喜欢杜月笙这种热烈的表达方式,她觉得杜月笙迟早有一天,会突然死在她身上。但是,杜月笙走进家门,却对她不闻不问,沈月英立刻就像翻了醋坛子,大吵大闹。   沈月英从嫁给杜月笙之后,这是头一次如此大叫大嚷,不可开交。她最担心的事就是杜月笙对自己失去了兴趣,从小耳闻目睹的那些失了宠的女人的可怜命运,都再清楚不过地让沈月英明白,如果丈夫对自己不再有兴趣,那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   初结连理,杜月笙太不了解沈月英了。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妻子会把自己的一些想法透露给林桂生和黄金荣—沈月英根本没这个心思,她惟一关心的只是如何守住自己的丈夫。虽然在林桂生向沈月英提起这桩婚事的时候,曾经很含蓄地暗示过她:要注意杜月笙的言行,帮着杜月笙在黄金荣手下做事。可是,沈月英才结婚没几天,就发现有一个棘手得多的问题正等着她解决,根本顾不上林桂生的托付了。   这个最让沈月英操心的问题,就是杜月笙和其他女人的关系。   别的男人可以左一个右一个,但她沈月英的男人不行,杜月笙不行。   所以,沈月英故意地在她和杜月笙绸缪缱绻的时候,乘着杜月笙神魂颠倒之际,拿话套杜月笙,结果是杜月笙不知不觉间把过去的那些风流韵事都交待了出来。沈月英这才知道,杜月笙在新婚之夜为什么那么熟练、那么强烈。杜月笙的女人太多了,多得有时他也记不清。这对沈月英实在是个打击。   她本想问出那些“烂污货”之后,想个办法好好整治她们一下:看她们以后谁还敢打沈月英的男人的主意!谁知,这些女人的数量让沈月英根本无法对付。就在沈月英将要绝望的时候,有一次杜月笙在酒醉之后,又说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就是阿桂。   沈月英立刻有了主意。   杜月笙从没提起过这个阿桂,这回醉后吐真言,可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更让沈月英难以容忍的是,杜月笙嘴里迷迷糊糊喊的居然是阿桂的名字。   杜月笙平生极少醉酒,但这次喝醉后却断送了一个旧日情人。   第二天,沈月英便打电话回苏州,找了几个心腹家丁,趁着夜色沉酣之际,摸进阿桂的住处,把阿桂和她弟弟一齐绑了,在半夜沉了黄浦江,陪葬的还有一个嫖客。事一办完,几个人连夜就回了苏州,杜月笙自然无从查找。   事有凑巧,三个月后,张啸林到苏州办货,正赶上一个当时参与其事的人在酒桌上胡吹,被张啸林听了个一清二楚。张啸林带着几个人在后面悄悄尾随,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一拥而上,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到船里载回上海,交给了杜月笙。   杜月笙这才知道阿桂真的被沉了黄浦江。只是他想不明白,沈月英是怎么知道阿桂的呢?不过,无论如何,杜月笙此后再对沈月英说话,更加谨慎小心。而且,对自己这位妻子,也顿生厌恶之情,感情更是一落千丈,和新婚之夜的甜蜜亲热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杜月笙又开始频繁地出入妓院,要么,就花在大众赌场和新开张的“三鑫公司”上面。   感情方面的不如意,促使杜月笙在失去女人之后,把更大的精力都转而投到“钱”上面来。杜月笙的眼睛很快就瞄上了烟土。   赌场确实能赚到不少钱,但和贩卖烟土比起来,那获利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速度上来说,都差了一档。但是杜月笙也明白,烟土这行,绝不是那么好干的,否则早就人人贩大烟了。要贩烟土,必须在租界里,在洋人的保护下才行。而这,就一定得请出自己的师父,法租界华捕督察长黄金荣才行。   就在这时,杜月笙接到消息:师母林桂生让他到黄公馆去一趟。   出乎杜月笙意料之外,二人见面后几句例行的客套讲完,林桂生劈头第一句就问杜月笙:“月笙啊,你看现在烟土生意好做吗?”   杜月笙心里先是一愣,继而转念一想,林桂生何许人也,既然自己这些天来能想到烟土的生意,林桂生那么聪明,自然也早想到了。看来林桂生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因此杜月笙并不急于说出自己的意思,而是有意地卖了个关子。   “桂生姐,‘土’的买卖自然是不那么好做的,但现在看来,怕是不做也得做了。”   林桂生恰恰是“做”不动了,才把杜月笙找来的。   本来,林桂生一直是安排人手做“抢土”的生意。黄金荣在捕房那边一个消息过来,把烟土到埠、下船、运土的时间和路线交待得一清二楚;这边,桂生姐分派人手,专等财神爷往布好的绳套里钻。   可现在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   上海最大的土行是潮州土行,设在英租界,因而上海滩绝大多数烟土生意,其实都被英租界做去了。英法租界是各自一方天下,黄公馆的弟兄们在法租界里手眼通天,但一到英租界,照样什么也不是。英租界里也有一个黄金荣一样的人物,就是英租界华捕探长沈杏山,别的不说,单是他在烟土这一项上发的财,就足以让黄金荣和林桂生眼红心跳半天。就是这个沈杏山,仗着自己在英租界的势力日益巩固,近来索性派出军警卫队,公开持枪“武装运土”。林桂生原来派弟兄们抢土,和土匪劫道没什么不同,之所以能屡屡得手,主要是贩土者不敢声张,怕交起手来引来别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可现在沈杏山公然明目张胆地公开运土,这就让林桂生的手下根本无从下手,也就断了财路。   林桂生就是要让杜月笙重新开出一条财路。   杜月笙早已胸有成竹。即使林桂生不问他,他也会找个机会主动说出来的。   “土当然还得抢,只是要重新换一批人,换一个抢法。”林桂生十分专注地等着杜月笙的下文。杜月笙顿了一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这些烟土从海上由轮船运到上海,在码头上一卸就是几千箱,然后再由沈杏山的人一批批地运到潮州土行。这中间起码有两个空子可钻:第一,烟土从船上搬下来到在码头上集中码好看管起来;第二,烟土从码头分批运往潮州土行的路上。沈杏山的烟土押运队伍并不首尾相连,而是分段分批的运送。只要我们集中精干的人手,打他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沈杏山难以首尾兼顾,那样的话,每次敲他几批烟土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番话说得林桂生眉开眼笑。林桂生觉得,再难的事,一交到杜月笙手里,仿佛也立刻变得简单起来了。她马上嘱咐杜月笙着手操办。   从黄公馆出来,杜月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情顿时轻松起来,连杜月笙的司机也感到有些奇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杜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杜月笙已经借助林桂生的力量,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自己走向上海滩教父宝座的第一步。刚才在林桂生面前,他提出抢土时要用新办法,用一批新人,谁都没能听出杜月笙的弦外之音,甚至连精明老道的林桂生也被他蒙在了鼓里。只有杜月笙自己明白,他用新人抢土是假,借此机会笼络、扶植一批心腹干将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如果不是沈杏山断了林桂生的财源,桂生姐绝对不会放心让他去拉一批人的,那样杜月笙的出头之日也就遥遥无期了。但现在,只要有了人,杜月笙相信自己很快就可以独立成一番气候了。   回到家里,杜月笙已经开始招兵买马了。   工作进行得极其顺利。一来是杜月笙对这件事早在脑子里盘算过不知多少遍,心里的人选其实已经是现成的了。二来杜月笙看中的这些人都和他共过事、历过艰险,而杜月笙又肯花大价钱拉拢。这样,杜月笙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找齐了后来为他冲锋陷阵的四大金刚。   这四个人中,顾嘉棠身量不高却极粗壮,自幼练习拳脚,有一身好功夫。给外国人当球童出身的高鑫宝,反应敏捷,身手矫健,特别是当球童时练出来的一口英语,常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叶焯山左右手都有一手绝佳的枪法,在杜月笙平生结交的人当中,他的枪是最准的。最后一个是芮庆荣,此人三代铁匠出身,一身横肉,是个砍砍杀杀舍得出性命的家伙。这四个人各自在杜月笙那里支了一大笔钱,作为他们日常的开销,代价则是死心塌地给杜月笙卖命。   杜月笙的眼力果然不差,四大金刚几度出手,从没有失过算。烟土从沈杏山手里被源源不断地抢来,甚至比当初林桂生指挥抢土时还要多出不少。沈杏山气得跳起多高,无奈贼在暗处,他在明处,防不胜防。虽然明知道是黄金荣的徒弟杜月笙手下所为,只是抓不住证据,也只好咬牙切齿、恨恨连声而已。   杜月笙不但从沈杏山手里抢夺烟土,还抽出一部分资金自己购置烟土。这样一来,黄公馆长久以来私下出售烟土的办法就有些不适应了。杜月笙找到林桂生,向她提出要开一间烟土行。   林桂生这次却拿不定主意了。   杜月笙连忙摆出自己开土行的一大堆好处:首先一点,法租界里的烟土生意可以大张旗鼓地做起来,不至于让那边英租界的土行抢了生意;再者,有黄金荣的照应,土行可以放心地做买卖,省去许多麻烦;最后,也是最有吸引力的一点,那就是这样可以把买卖做大,可以赚更多的钱。   这些林桂生都明白,但她仍然不置可否。   杜月笙明白,林桂生是在考虑黄金荣。无疑,事情正朝着杜月笙预想的方向发展着。“师母是不是觉得……这样把师父夹在中间不好?”   林桂生点了点头。现在这样私下里贩卖烟土,虽然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别人碍于黄金荣的威势,总是不便揭穿。可要是真的成立了土行,正式挂出招牌来,法租界华捕督察长牵头开设土行,这说出去无论如何也不好听。更要紧的是,林桂生担心这样会让租界当局难堪,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杜月笙当然不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而这正是杜月笙需要的。   “如果师父不便出面,就请师父在后面坐镇就可以了。至于场面上的事,交给我去办好了。”   林桂生点了点头。   杜月笙又一次如愿以偿。   后面要做的就很简单了。公司的股份由三股凑成,杜月笙自己出一股,林桂生和黄金荣出一股,黄公馆的另一位红人金廷荪出一股,每股一万元,一共凑成三万元资本。至于公司的名字,杜月笙用了“三鑫”,一是三家股东,二是其中两家的名字里都占着“金”字,杜月笙虽然名字里没有个“金”,但也乐得讨个口彩,沾点儿钱味儿。   万事俱备,“三鑫公司”在法租界的维祥里买房装修,择吉日开张了。公司由杜月笙任董事长,金廷荪任总经理。   有了自己的一队人马,现在又有了这样一户暴利的买卖,杜月笙向着上海滩新教父的位置又迈进了一大步。   “三鑫公司”成立之后,英租界里的烟土买卖,果然不比从前。虽说在英租界里的潮州土行无论是历史、规模还是获利都要高出“三鑫”数倍,但“三鑫”一开张就抓住了法租界里所有的生意,加上黄金荣、杜月笙台前幕后的苦心经营,其发展也突飞猛进,势头之好竟像要压过潮州土行。   正在杜月笙养精蓄锐,一心一意地聚敛钱财、培植羽翼的时候,“三鑫公司”却被一纸政令兜头泼了一瓢凉水,眼睁睁的,一座金山就要重新沉入海底。   刚一进入1919年,寒气还没有消退。杜月笙正靠在自家的躺椅上筹划着进一步的打算,金廷荪突然气急败坏地从外面进来了。一进门,金廷荪就直着脖子嚷起来:   “月笙!月笙—!你听说没有—要禁烟了!”   杜月笙不以为然。几天前,杜月笙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说1月17日,上海将举行一个所谓的“万国禁烟会议”。届时,世界各国代表将联合呼吁禁绝鸦片制售贸易。杜月笙还听说,英租界为照顾其国际影响,已颁布了禁烟令。时下,虽然离17日还有几天,英租界的绝大多数土行,都已经搬到法租界里躲避风头来了。有意思的是,因为土行大搬家,没人再给沈杏山上供,沈杏山竟然想要跟着到法租界里来,继续“保护土行”。就为这,老头子黄金荣气得七窍生烟,两边的门徒已经在街上干了几仗了。   对杜月笙来说,这都是好消息。   黄金荣和沈杏山剑拔弩张,红眼相向,对他杜月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英租界的土行都搬过来,也许他正可以借机大捞上一笔。反正杜月笙看准了,法国人只要有税可收,才不管你做什么生意,而只要不把那些大烟鬼都扔到黄浦江里,就什么时候也穷不了卖鸦片的。所以,他正打算借别的土行手忙脚乱的工夫,抓住机会再大赚上几笔。   金廷荪却是一脸严肃:“月笙,看来这次是躲不掉了。”金廷荪带来的是北洋政府的禁烟令。措辞严厉,语气强硬,大有不逐鸦片出中华就愧为国民政府的架势。金廷荪同时还告诉杜月笙,北洋政府派到上海来专门办理鸦片禁绝销毁事宜的特派专员张一鹏,也将不日抵沪。   杜月笙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很快,金廷荪又打听到,英租界沈杏山那边,已经备好了一份厚礼,预备着打点这位钦差大员之用。金廷荪坐不住了,他赶紧把杜月笙找来,商量着该预备多少钱孝敬这位张专员。   杜月笙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大烟,是一定要禁的,不然,张一鹏回去没法向北洋政府交待。正因为如此,他不但要禁,而且还要大禁特禁。所以,给“钦差大人”手里塞钱,是无济于事的,除非把整个土行都塞给他,让他拿来禁掉,才算平安无事。因为,这次张一鹏禁烟已引起各界瞩目,所以张一鹏即使爱财,也会嫌洋钱烫手而扔在地上,做一副清廉的样子出来—既然钱拿不到,干脆捞足了政治资本回北京,为以后的升迁做基础,堤内损失堤外补。   所以,杜月笙认为,张一鹏一定会在沪上有一番雷厉风行的大举动,否则,他怕是连北京都回不去。   那么,送钱打点,非但办不成事,恐怕还要授人以柄,陷入被动。沈杏山愿意送就让他送去吧,杜月笙可不干那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他要是送,就要送点别致的,那就是“送名声”。当然,这名声也不是白来的,得有一个大筹码:这个筹码就是自以为得计的沈杏山。把沈杏山抛出去,一是打击一下他的气焰;二又保住了“三鑫公司”;三能替老头子黄金荣出一口恶气,卖一个人情,这样一举三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自然,这里少不了女人。   当金廷荪再次心急火燎地找到杜月笙,要杜月笙赶紧想个办法出来的时候,杜月笙正胸有成竹地在“一品香”喝茶呢。看着大冬天却急出一脑袋汗的金廷荪,杜月笙一把拉他坐下,又倒上一杯茶,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廷荪,你放心。那个张一鹏,我只担心他不来呢……” 第6章她只是杜月笙用来发泄的容器   第6章她只是杜月笙用来发泄的容器(本章免费)   一“土”一“赌”,在杜月笙手里都弄得井井有条,现在的黄公馆,已不再是一帮短打扮的白相人出出进进的地方了,现在的杜月笙也早就马褂长衫地一副斯文人的装束,见人拱手,笑脸相迎,俨然有几分名士风范。等张一鹏踌躇满志地来到上等待多时了。   杜月笙猜得一点不错。   张一鹏到达上海后的第三天,就在“一品香”,还是上次金迁荪风风火火找到杜月笙,他却在里面喝茶的那间屋子里,张一鹏见到了杜月笙。从踏上上海土地的那一刻起,张一鹏就被一张张笑脸包围了。无休止的宴请,觥筹交错间是听不完的奉承话,每个人都不遗余力地讨他的欢心。可是一到张一鹏向他们打听上海鸦片的运输、倒卖等一系列的情况时,几乎每一张嘴都闭上了。有几个被追问急了,也往往是顾左右而言它,或者掉个小小的花枪,然后借机抽身离去。   张一鹏被弄得一筹莫展:他是来督察、监视鸦片的,可是整整两天却一点进展都没有,甚至,他连一点儿烟土的影子也看不到,这可让他这个禁烟的“钦差大人”怎么回京复命呢?虽然他在北京时就风闻上海烟土行的猖獗,可一到上海,却两眼一摸黑,有力使不出。他现在是憋着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他知道周围的人都瞒着他,都在骗他,可他又不得不让这些表面一团和气、肚皮下面算盘拨得比谁都清楚的人骗,让他们瞒。   张一鹏其实比杜月笙还迫切地期待着他们之间的这次会面。   晚饭过后,杜月笙如期而至。   宾主落座,免不了先客气几句。张一鹏只比杜月笙早进来不到一个小时,但已经是当然的主人了—这套客房,是杜月笙特地包下来,专门安排给张一鹏这趟在上海期间居住的。   “张专员,这次来上海,诸事还都顺心吧?全上海可都盼着您把鸦片清除出上海滩呢!”杜月笙紧跟着说了几句鸦片为害国计民生之类的话,然后颇具深意地问起张一鹏督办禁烟的进展情况。   张一鹏不无自嘲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来惭愧,兄弟此行,至今一无所获。”   杜月笙抓住机会,紧逼一句:“张专员,不是杜某多嘴,照现在这样,漫说是两天,就是两个月,也查不出烟土来。”   一句话说得张一鹏精神为之一振,双眼明显地瞪大了。他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把头向杜月笙探过去,盯住了杜月笙的脸,停顿少顷,才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愿闻其详。”   张一鹏尽可能地说得平静一点,但掩饰不住的焦急之情还是从一瞬间的紧张中流露出来。   杜月笙的心里更有底了。   “张专员,杜某没念过几个月的书,是个粗人。我从小在上海滩走动,知道的就是对朋友的信、义二字,最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看张专员够得上是个朋友,也是直心肠的人,所以才包了这套房供您在上海使用,有心想交张专员这个朋友。既是朋友,就应当以诚相待,这也是杜某此行的目的。不过,粗人讲话,如有不中听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卖了半天关子,张一鹏还是不知道杜月笙究竟要跟他说什么。不过,他能感到杜月笙马上要谈的事,一定和禁烟有关,而且,杜月笙会送一大批鸦片给他。   张一鹏不愧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人,从杜月笙一出现,他就把杜月笙和自己在禁烟中捞取政治筹码联系起来了。杜月笙无疑会带来一个极有价值的消息,这是他在别人那里听不到的。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呢?   “上海滩的鸦片成千上万,可是从那些巨商大贾、各界政要嘴里,张专员大概一箱也找不到。”杜月笙看了一眼张一鹏的脸色,又接着说下去。   “在这里做烟土生意的,如果没有相当实力,怕是一天也混不下去。因此,张专员找来了解情况的人,或者自己就从烟土里获利,或者和发土财者有丝丝缕缕的瓜葛,或者不敢说。总之,烟土就算正从门口过,张专员您也未必得消息。”   一席话说得张一鹏默然不语,他不知道杜月笙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别人如何是一回事,眼前这位杜先生恐怕未必就没有发过烟土的财。   “不错,杜某人也做过烟土生意。”像是看出了张一鹏的心思,杜月笙不打自招。这么直截了当,倒让张一鹏有些不自然了。杜月笙则十分坦然地笑了笑,宽慰张一鹏似地把话头停了停,这才继续说下去。   “上海的烟土行多得很,杜某人的绝不是最大的,烟土赚的都是不义之财,杜某人赚的绝不是黑的。当着明人不说假话,张专员这次来,一定不愿空手而回,我可以交100箱烟土给专员,听凭处置,再给专员开一张清单,上面有上海滩所有大土行的存货和老板,还有他们的保护人。至于这些土行的保护人,有一个现成的人物,张专员也不妨查一查……”   说着,杜月笙已经把一张纸递到张一鹏手中。看着这张单子,张一鹏不得不对杜月笙暗挑大拇指。清单上,沪上的土行列得“恰到好处。”张一鹏不傻,他知道烟土就是个聚宝盆,方方面面的势力都会往里插手。这里面,有他这个专员管得了的土行的名字,也有他管不了的。杜月笙妙就妙在开出了所有他管得了的土行的名字。而有意略掉了那些令他尴尬的土行。当然,这一点杜月笙既没有说,也没在那张清单上体现出来。不过,凭经验,张一鹏也能理解,在上海,总有那些法力无边的大土行在活动,否则,上海的鸦片也不会闹得那么凶。像这类土行,都是管不好惹一身臊的买卖,这些,杜月笙都很轻巧地略掉了。   现在的这清单,既可以保证张一鹏捞足资本、风光体面地回京复命,又让他不至于触到不必要的霉头。张一鹏从心底里感激杜月笙考虑之周详细致,和对自己处境的体谅。   当然,这些都是有代价的。张一鹏第一眼就看出,在这份清单中,没有一家与杜月笙有关的公司。对这一点,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还有一点是张一鹏没有看出来的。这张单子里绝大多数都是原来设在英国租界里的。在土行的后台和保护人的条目下,英租界华捕探长沈杏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杜月笙没指望张一鹏的出现能把沈杏山从自己的视线里抹掉,他只需要借张一鹏的力量打击打击沈杏山就足够了。   仔仔细细地把那张单子端详了许久,张一鹏才把它像救命符一样收起来。然后,张一鹏征求杜月笙的意见,这些土行,从那一家开始最好?   “从海关”。   杜月笙简短的回答又一次让张一鹏豁然开朗。他想起来,袁世凯曾派原上海道台蔡乃煌赴沪“查烟”,后因蔡乃煌在袁世凯授意下大肆从中渔利,这次“查烟”以丑剧收场。而那批剩下的鸦片就封存在上海海关,一晃已经好几年了。销毁海关封存的鸦片,一来不会直接触及某些势力的利益;二来又影响巨大深远,实在是个不用怎么出力就能讨巧的万全之计。想到这里,张一鹏不由得抬眼打量面前这个身材瘦削、一头短发茬的“杜先生”,从心里赞叹他的才干胆识。想起这两天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只知道往自己手里偷偷地塞钱,甚至大名鼎鼎的沈杏山,也预备了一份重礼……和这些人相比,杜月笙的确高出一筹。   杜月笙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他现在只缺少一个漂亮的结尾。   套间外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股浓艳的香水味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张一鹏不由自主地向门口望去。   一个妖冶中泛出江南水乡的灵秀的女人袅袅婷婷地扭进屋里来。   “杜先生,您还在这儿不紧不慢地哪。刚刚府上来电话催您快点儿回去,该不是夫人又有什么不放心了吧?”   杜月笙乘机站起身来,向张一鹏欠一下身:“唉呀,张专员,真是不巧,我得回去一趟。在上海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一定尽力。”随后,在这女人的肩膀上拍了拍:“徐小姐,我先走了,张先生我就交给你了,替我好好招待,可不许怠慢哟!”还没等张一鹏再说什么,杜月笙一边连声说着:“告辞”,一边迈步往外就走,走到门口,一个转身,咔嗒一声带上了房门。   杜月笙转身走向楼梯口,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自己又交出了一篇好文章。   屋里,张一鹏早把娇喘嘤嘤的徐小姐一把按在沙发上……   几天后,张一鹏来到了万国禁烟会议的会场,在会上,他宣读了若干天来,对上海烟土贩卖情况的调查结果。调查中特别提出了沈杏山利用职权,在英租界内倒运、贩卖烟土的渎职行为,并要求英租界工部局能就此事尽快做出答复,提出其调查处理意见。   沈杏山过去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英租界英方官员的默许和授意下进行的,但张一鹏的报告一出,事关英国的国际影响,它就不能不像当初勒令租界内土行限期迁出时那样,一面申明绝无此类事件发生,一面严厉警告沈杏山,最后,象征性地罚了他3000块大洋了事。   杜月笙这次对沈杏山的打击,可以说是又巧又俏。很快,躲过了风头的各家土行又渐次开张了,不过,杜月笙的“三鑫公司”经营状况和禁烟前相比,更是突飞猛进,几乎没有受到这次禁烟的影响。沈杏山则在被杜月笙从背后扎了一刀之后,长时间也出不了这口恶气。全上海都看着两人在烟土上的斗法,现在,更多的烟土商愿意来找杜月笙了。   随后不久,杜月笙和黄金荣又请张啸林出面,在松沪护军使何丰林那里打通关节,三鑫公司又进一步获得了上海军警方面的暗中关照。这样,在何丰林辖下的由吴淞口到龙华进入租界的这条线上,三鑫公司可以放心大胆地运土发财,而不用担心军警的盘查了。三鑫公司放心大胆地发它的横财。   这张啸林是何许人也?和黄金荣、杜月笙一样,张啸林也是从社会底层,由流氓瘪三一步步混到了上海滩青帮三巨头之一的位置的。只不过,同黄金荣和杜月笙比起来,张啸林似乎更“凶”一些,在还没出道的时候,张啸林身上已经背着好几条人命了。   张啸林1876年5月26日出生于浙江杭州钱塘门外的一个地主家庭,但张啸林出生时,张家已然家道中落。张啸林在家里排行老二,老大名叫大林,张啸林跟着叫了小林。等到后来,他在上海成了气候,觉得自己这个名字不雅,于是取“猛虎啸于林”的意思把名字改成了张啸林。这一点,倒是和杜月笙有异曲同工之处。   但张啸林在杭州所加入的青帮与上海的青帮有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对门徒的管束很严,平时绝不允许在外面打架滋事。因此,张啸林也就不可能像黄金荣和杜月笙那样,早早地先在街上打出一片领地来。不过,是老虎早晚都要咬人,张啸林如果能一直在杭州守着自己“老头子”定下的规矩,张啸林也就不成其为张啸林了。   因为常不大不小地惹点事,家里把他送到浙江武备学堂,但张啸林没有毕业就回来了。不过,这段经历却使他和许多后来成为军政要人的人由同学而成密友,日后,这些人为张啸林行了不少方便,使黄金荣和杜月笙也从中借力不少。   在1907年,因为聚众殴打了强行勒索的日本人,又带头砸了临街的一溜日本店铺,张啸林不得不逃出杭州,避祸他乡。屈指算来,这次惹下的麻烦可能是张啸林平生少有的几次“义举”,而后来和他结成过房亲家,又成了他的左右手的张效歧,也是通过这件事把张啸林看成是条汉子。二十多年后,张啸林却出任了汪精卫伪政权的浙江省省长,这与他早年的这段经历实在是太不协调了。   日本人的这件事过去以后,张啸林又回到了杭州,看着别人手里大把的钱如同流水,张啸林坐不住了。他拉了几个人一伙,干起了设赌骗钱的营生。   大凡设赌,总是瞄准了一个特定的阶层,利用这些人的心理,以利为饵,愿者上钩。张啸林他们把目标定在了农民的身上。   每年春季蚕农卖掉春茧和秋季稻米丰收之后,也是农民进城卖货买货的时候,张啸林看准了这时农民手头有钱,和文化水平低容易上当的特点,在杭嘉湖一带驾着一条小船,专门邀人赌博。他的赌法很简单,就用三粒骰子,按点数不同设置许多名目,以此判定输赢。   这种赌法看似简单,引得许多卖完蚕茧米粮,兜里有了几个钱的农民上来碰运气,可在张啸林的安排下,却是十赌九输。偶尔也会有几个赢了一大笔钱的,那多半也是张啸林有意拿他们做个活广告,吸引更多的人来上当。而且,有些赢了钱的农民,喜滋滋地揣了钱回家,常常在路上突然被人打了闷棍,醒来时随身的财物已被洗劫一空了。这也是张啸林事先就安排下的。   那些农民有的把一年的辛苦都输给了张啸林,心有不甘,又借钱翻本,那自然是赌多少输多少。张啸林的口袋一天天鼓胀起来,可是这一带的农民有不少都因为上了他的当而倾家荡产,甚至有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的。为此,张啸林在杭嘉湖一带民愤极大,以致当地农民联名向官府递状子,呈请官府拿办,以儆效尤。钱塘县和杭州府,都曾经下文追拿过张啸林,无奈他平时用钱在衙门里结交了一帮弟兄,经常是拿人的公文才到堂上,那边张啸林已经听到消息了。为此,官府数次追拿,都被他躲过去了。   后来的一件事,充分显示了张啸林“浑”劲上来不管不顾的特点。张啸林在茶楼上,因为争抢一个座位,和人动起手来,几乎将这人打死。偏巧被打的这个人又是在旗的,当时虽然清朝政府在各个方面都如同朽木僵尸,但打了旗人还是不得了的。所以这次衙门里的朋友也帮不了忙,只能通知他快点跑。   这一跑,就又是好几年。到了辛亥革命后,张啸林才趁乱又回到杭州。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管过去的那些事情,张啸林原先那些案子也就不了了之,张啸林也重又在杭州街上活跃起来,仍然是当初设赌局骗人的营生。不过,随着年龄、交往的增加,张啸林也越来越胆大妄为,没人来和他赌,他有时竟让手下的弟兄把人强拉来赌钱,或者干脆连这道幌子都一并免去,直接敲诈勒索。   年深日久,这时候的张啸林,在杭州城里的势力随着他的恶名一起,进一步扩大着。   偏就在这时,张啸林又惹下了大祸,而且还是一个人命官司。   在外流浪了几年,张啸林的脾气一点没改,还是动不动就和人拳脚相见,而且动起手来下手极黑。   这天,张啸林喝了一个朋友的一顿喜酒回来,远远地看到桥头乱哄哄地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这种事张啸林是一定要过去凑凑热闹的。于是,张啸林借着酒劲一步三摇地向桥头走了过去。及至到了跟前,分开人群一看,原来是三个小伙子正合力殴打一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看着“三个打一个”,张啸林的“浑”劲又冒上来,他二话不说就站到圈里,挡在了地上的年轻人和三个小伙子中间。   三个人当然认得张啸林,可一来欺负他喝多了酒,二来怨他多管闲事,三也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所以根本就没把张啸林放在眼里,喊了一声,拳脚一齐向张啸林打来。张啸林这种阵势也见得多了,他看准了离自己最近一个人,飞起一脚就朝着他的下裆撩去。这一脚又准又狠,竟一脚把他的睾丸踢碎了。只听一声惨叫,那人一下后仰,倒在地上,立时就送了命。剩下的两个人连惊带吓,谁也顾不得张啸林,赶紧找人去了。围观的人眼看出了事,也一哄而散。   张啸林见自己一脚踢出条人命来,酒也惊醒了大半。他连家都没敢回,连夜就逃到了上海,改名叫林生,躲在小东门外东昌渡一带的码头上,勉强维持生计。   直到他听说那条命案因久久未决,而被搁置起来之后,这才敢在码头上公开露面。而这时,距离他在桥头上打死人命,又过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很快,张啸林和往来沪杭之间的杭州商人搭上了关系,按货物总值的比例收取保护费,条件是保证不让其他帮派染指货物。因为担心自己势力单薄,张啸林又拉上了当时在小东门已小有名气的杜月笙,二人自此一见如故,结为莫逆。当年杜月笙因病受困,张啸林曾在数九寒天当掉棉衣给杜月笙治病,这件事后来杜月笙每每提及,还唏嘘不已。   等到杜月笙和张啸林在小东门一带的码头上终于站住脚之后,他们在无意之间又得罪了人。   当时,来上海的船商头疼的不仅仅是码头上的流氓地痞,还有那些穿官衣吃官饭的稽征吏。而且,后者更加令人头疼:因为这些稽征吏仗着自己就是执法者,所以更加有恃无恐,对船家狮子大张口,敲诈勒索,比流氓地痞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船家遇到流氓可以去报官,可碰上这些官家的流氓就只有忍气吞声了。于是,一时之间,来上海的商船有口难言。   杜月笙和张啸林的出现,使很多不堪稽征吏勒索的商船转到杜月笙和张啸林的码头上卸货,这可惹恼了那些稽征吏们。通过多种渠道,他们打听到是杜月笙和张啸林暗中抢了他们的生意,恨得牙根发痒,说什么也要教训一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因为杜月笙还有水果摊子的生意,还要常常到这一带妓院里面打发时光,所以,码头上的事情,基本是张啸林一个人照应着。这下可让张啸林倒了霉。   几天后,张啸林正在码头上转悠,冷不防从暗处冲出十几个人来,不由分说把张啸林放倒在地上,三下两下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一声唿哨,抬起人来就走。等张啸林的手下闻讯赶来时,他已经被抓进了稽征局的楼里。在稽征局里,那些被张啸林抢了财源的稽征吏把张啸林绑住一顿好打,险些被打死在稽征局里。张啸林估计,这些人之所以现在还不杀他,很可能是为了避人耳目,也许,等到夜深人静时,他就会让这些稽征吏扔进黄浦江。张啸林的手里曾经“做”过好几条人命,他万万也想不到自己也会让人家“做”掉。这时,张啸林最想念的就是杜月笙和众家弟兄。   杜月笙也的确没闲着。   从得到张啸林被稽征局的人抓走的消息之后,杜月笙就召集弟兄们商量起如何营救张啸林的事来。最后决定,到黄昏之后,乘着稽征吏下班回家,稽征局空虚之机,冲进稽征局救人。   被救回来的张啸林已经被打得看不出人样来了。这次轮到杜月笙像当年张啸林悉心照料重伤的自己时那样,仔细地料理张啸林的伤势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张啸林才基本恢复。他打听到是稽征局里一个叫金狮狗的人在后面操纵人下的黑手,无论如何也要出这口恶气。张啸林约了一伙帮手,在一天上午,还是当初自己被人绑走的地方,一拥而上把金狮狗捉住丢进了黄浦江。也该这家伙命大,金狮狗被抛向江时,正赶上一艘大粪船开过来,一船大粪恰好接住了金狮狗,虽然让他拣回一条命,但没被淹死也险些被臭死。   张啸林的气出了,可上海也待不去了。没办法,他匆匆跑回杭州,投奔自己在军界的朋友去了。   当张啸林又回到上海的时候,当年的那个“水果月生”已经成了黄金荣身边的红人,张啸林自己也今非昔比,甚至可以说,他是带着全上海军警界的关系回来的。   由于卢永祥接替了病故的杨善德,成为新任浙江督军,他原来担任的淞沪护军使一职空缺,卢永祥就任命自己的爱将何丰林担当此职。随同何丰林一起赴沪上任的,还有新任护军使署秘书长江斡廷、新任淞沪警察厅主任秘书刘吾圃、新任缉私营统领俞叶封。这一批上海滩的新贵都是张啸林的好友,正是有他们的势力撑腰,张啸林才颇为显赫地重回上海。   杜月笙和张啸林久别重逢,而分手后到现在两人又各自混得风光无限,尤其让这一对好友喜出望外。   张啸林的出现,让杜月笙立刻想到可以利用张啸林和军警两界的关系打通关节,让自己安心发财。他把这个意思和黄金荣说了,黄金荣也没想到短短几年这个杭州瘪三竟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滩的一个人物。经杜月笙这么一提,自然满口答应。这样,张啸林手里拿着杜月笙和黄金荣给他的几万块大洋,开始了联络上海滩青帮和军警间关系的工作。   很快,何丰林和俞叶封那边就答应下来,将对三鑫公司装运烟土的车船予以特别关照。当然,每月给何丰林他们手里塞一把钱是必不可少的。军警之所谓查禁烟土,不过是为了多弄几个钱花,现在不用再费力去查,少了劳作之苦,每月倒有人把更多的钱送上门来,这样的好事何、俞二人当然不会放过。其实,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卢永祥,也一样靠土发财。当时各省军阀的收入,大半靠的是烟土,对此,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   有了张啸林的奔走,三鑫公司的烟土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上海境内倒卖运输,单这一点,其他的土行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很快,三鑫公司的买卖就越做越大,几乎成为上海烟业的头把交椅了。   一“土”一“赌”,在杜月笙手里都弄得井井有条,现在的黄公馆,已不再是一帮短打扮的白相人出出进进的地方了,现在的杜月笙也早就马褂长衫地一副斯文人的装束,见人拱手,笑脸相迎,俨然有几分名士风范。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任凭谁,也绝难从现在这个杜月笙身上,找到十几年前那个沿街兜售水果的年轻人的影子了。可以说,杜月笙已经完成了从社会底层的脱胎换骨。现在,谁也不敢说瞧不起杜月笙,他的一张名片所能办到的事,是当跑街的时候的杜月笙做梦也不敢想的,照理,他应该满足了。在全上海人的心目中,杜月笙也应该满足了。   惟独杜月笙自己,忽然感到一种一无所有的空虚。   杜月笙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富裕,都显赫,但是,他却仿佛被什么人一下子抽空了一样,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这些天来,杜月笙一直在扪心自问:我是谁呢?   这种感觉是他重回高桥镇之后产生的。   从告别疼爱自己的外婆,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故乡高桥镇就没有给杜月笙留下什么好印象—那里还不如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大上海。虽然上海到处是污秽和丑陋,西服革履的外表下面膨胀着下九流的罪恶,但是,这里并没有拒绝他;相反,正是这十里洋场给了一个小瘪三成功的机会。如果在高桥镇,这绝对是不可想像的。杜月笙知道,高桥镇不欢迎他。在故乡,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欢迎他的,那就是外婆。不过,这惟一的一个也已经死了。   现在,他要重回故里。   高桥镇不欢迎他,但是高桥镇会欢迎钱,而他杜月笙现在就是钱,所以高桥镇会像过节似的来欢迎发了财的杜月笙,即使人们仍然在心里诅咒当初被他们赶出去的那个小瘪三。想到这里,杜月笙从心里发出一阵冷笑:他喜欢看到那些人言不由衷的阿谀和内心暗暗咒骂的笑脸,那让他感到痛快。不管怎么说,即便在全镇人都咒骂他的时候,他也毫不退缩地表达着自己对这个镇子的仇恨和不屑。可是,如今不多的一笔钱就可以让全镇真心地或是违心地伏在他的脚下。单凭这一点,他认定自己是这些人的王者种、保护神,从中体味着莫大的满足。   1918年,杜月笙第一次向故乡展示自己的力量。   夏天,他出资购买大量的“痧药水”和“行军散”,亲自送到高桥镇,用来帮助故乡人度过酷暑热病。杜月笙挨家挨户地分发这些药品,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乡亲们注意防暑防病。看着故乡人接过药品时的千恩万谢,看着在一边挤挤挨挨地看热闹的孩子们眼中流露出无限钦慕的神情,看着邻近村镇的人们啧啧称赞,听着他们感叹高桥人的好运气,杜月笙觉得自己如同救世主一般。   当高桥镇还沉浸在夏天的回忆里时,杜月笙又在第一次寒潮袭来之前,把过冬御寒的棉衣送到了穷苦乡亲们的手上。   不仅如此,他还独自出资重新修建了全高桥镇大大小小的一共23座石桥;又一下拿出7000块大洋,翻建了观音堂—他杜月笙风光了,高桥镇也要跟着风光起来。   杜月笙只念了几个月的书,但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从戏文里,更从历代口耳相传、心神相递的传统中,记住了衣锦还乡,记住了荣归故里,也记住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要让高桥镇鸡犬升天。   在高桥镇的诸多“善举”,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给了杜月笙难得的满足感,恐怕杜月笙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沈月英能体会到高桥镇对丈夫的意义,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每次在高桥镇“行善”回来,杜月笙在把她揽入怀中时,就显得特别的温柔和有力……   但是这一次,杜月笙从高桥镇回来,刚一进屋,沈月英就觉得有些不对头。   还是那种不重、却似乎能踩碎一切的步子,跟着一起回来的下人们也还是每次的志得意满,可杜月笙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历来的满足,铁青得怕人。沈月英预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但是她不敢问自己的丈夫。从结婚后一年,杜月笙就很少和她说什么,尤其是种种的不顺心,杜月笙在沈月英面前更是绝口不提。当然,沈月英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沈月英找来这次跟着杜月笙一起去高桥镇的所有下人、保镖、心腹、亲信,但得到的答案却是众口一词:老爷这次去高桥镇没碰上任何不顺心的事,而且,高桥镇父老的热烈与感激之情,甚至又超过了以往。沈月英问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她完全被搞糊涂了。   只有杜月笙自己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确,正像随从们对沈月英说的那样,这次回高桥镇,杜月笙受故乡尊敬的程度与以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杜月笙也一直是春风满面。情况一直持续到杜月笙从高桥镇起身回上海,走到当初他告别外婆,只身一人闯上海滩的那个路口。   平时,杜月笙都是坐在汽车里走这段路的,可这一次,不知是路边的风物让他回想起了过去,还是乡间的景物引起了久居大都会的他的新鲜感,总之,这次杜月笙执意要下车步行一段路。随从们当然不敢不依,杜月笙一下车,保镖护卫就一拥而上,走在杜月笙身边,随时注意着周围情况变化。剩下的一大帮随从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最后,是缓缓跟进的汽车。   这样一支声势可观的奇特队伍,不能不说是浦东乡下少见的奇观,引得在两边田里劳作的农民纷纷掉过头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一齐向这支队伍投射过来。微风阵阵,田野里农民们的赞叹和羡慕也随之传了过来。   这一片嘤嘤啧啧之中,有一老一少的对话在杜月笙听来显得十分刺耳。   那是一个孩子向大概是自己的爷爷提问,问路上这一大队人都是些什么人,爷爷告诉小孙子:“这就是在上海鼎鼎大名的杜月笙杜先生,当年,他就是从我们高桥镇走出去的,后来,在上海发了财,成了黄金荣黄老板手下的大人物了。杜先生发迹以后没忘了高桥镇……”   这一老一少的对话还在继续,可是杜月笙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黄老板手下的大人物”,这几个字深深地刺痛了杜月笙的心,重又揭起杜月笙埋藏心底的疮疤。一时间,在上海,在高桥镇所获得的成功、所赢得的尊敬,和这一切带给杜月笙的欣慰,全部烟消云散了。杜月笙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早晨—那个外婆含泪送他离开高桥镇的早晨。那时的杜月笙一无所有,现在呢?刚才老人的那几句话突然把杜月笙从飘飘然中点醒: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   “黄老板手下”—这就是每一个在看他的时候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想起来的东西。仿佛有什么力量注定了他将无法走出黄金荣的阴影。无论他干了什么,也无论他做出多么大的业绩,他永远只是黄金荣的一部分,永远只是“黄金荣手下的大人物”。   这个想法让杜月笙几乎精神崩溃,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突然停住脚步,对身边的人一摆手:“上车!”   汽车扬起一路烟尘,转眼间就把那个路口抛到了视野之外,但是,杜月笙的思绪却被扔到那里,拣不回来了。   十几年前,一文不名的杜月笙,能走出整个高桥镇人的蔑视,走出高桥镇;十几年后的他,在差不多是拥有了一切之后,还有没有那份能力和勇气,走出黄金荣的影子,也走出全上海人固定的目光呢?直到这时,杜月笙才真正体会到了自己这位“师父”的利害,真正理解了那张麻皮脸无所不在的威力。在黄金荣这盏大灯下面,任何人都被掩盖在灯下的一圈阴暗之中。   杜月笙还从未体会到这样强烈的压抑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月英已经悄悄走了进来,默默地到了杜月笙的背后。   看到杜月笙注意到了自己,沈月英这才伸出手去,从后面抓住了杜月笙的肩头,小心地按揉着。每次杜月笙像今天这么阴沉着脸坐在沙发里,沈月英就感到一阵恐惧。结婚已经五年了,但她好像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她也说不出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杜月笙。即使是夫妻之间,杜月笙也永远让她觉得深不可测。沈月英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在众多交际应酬的场合,沈月英每次看到那些对妻子或是情妇唯唯诺诺的男人,就会从心里产生一种不屑,她觉得只有自己的丈夫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可是有时候,她又真希望杜月笙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小心地陪在女人旁边,不时地对妻子或情人耳语几句,然后是一阵得体的笑声。   这些,杜月笙都不具备。他永远也不会小心地陪在任何人的旁边。他要的,是别人这样围在自己身边,而不是相反。从新婚的第一个夜晚开始,沈月英就感到了杜月笙身体里那种他要主宰一切的感觉。   让沈月英感到难堪而伤心的是,杜月笙在绝大多数时候,所需要的都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妻子。   沈月英偶尔也会估计一下自己对杜月笙的意义,这时她会悲哀地发现除了原配夫人的名分之外,她只是杜月笙用来发泄的一个容器,如果哪一天他的要求特别强烈,那一定是有了特别好的事情,或者是哪件事办得尤其糟糕。沈月英永远不知道杜月笙在想什么,而只要沈月英不出什么乱子,杜月笙对于她想什么也不感兴趣。   此刻,沈月英紧张地站在杜月笙身后,希望他能和自己说点儿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听到。   杜月笙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面无表情。   只是从抚在杜月笙肩膀的两只手上,沈月英才发现了杜月笙内心的激剧活动。她能从自己的手心下面,体会到杜月笙瘦削的肩头的轻微颤动,这是杜月笙心绪起伏时的重要表现。   突然,这种颤动停止了,沈月英下意识地把两手收了回来,还没等她清楚下面应该怎么办,她就被杜月笙拖双手扔到了床上。   沈月英知道,这又是一个很长的夜晚。 第7章绑票的祖师爷被绑票   第7章绑票的祖师爷被绑票(本章免费)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在上海,敢跟黄金荣扳斤两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不用说三天,就是三年,也没人能把黄金荣怎么样。   结果,三天不到,黄金荣就跌了个大跟头。   第二天上午11点多钟,精疲力竭的杜月笙从睡梦中睁开了双眼。   他看了看身边的沈月英,她睡得很沉。已经有好几年了,确切地说是从杜月笙得知阿桂的死因之后,他就很少仔细地看沈月英一眼。他发现沈月英身上具有一种让他十分熟悉的气质,这种气质他在林桂生身上曾经体会过。杜月笙觉得,沈月英和林桂生都属于同一类女人: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她们就会不遗余力地攫取权力、控制男人。而这却让杜月笙害怕。   和黄金荣不同,杜月笙不需要那种可以为他料理一切的女人,他需要帮手,但他绝不会把一件事完全交给某个人去办。他不具备黄金荣那种乐得轻闲、万事不操心的素质。林桂生那样的女人对黄金荣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给杜月笙的感觉却是一种威胁。   想到黄金荣,杜月笙不由得又是一阵烦乱,那张肥大的麻脸,曾几何时是杜月笙全部思想和行动的中心,他对黄金荣感恩戴德,因为是黄金荣把他从“水果月生”提拔到“杜老板”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办,每当想到自己身后一座偌大的黄公馆,有一个声威赫赫的黄金荣,杜月笙就觉得腰杆陡然硬了起来。那时,杜月笙觉得自己能在黄金荣手下做事,真是自己的造化。   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同样是人,为什么杜月笙就注定了要一辈子看着黄金荣的眼色行事?尤其是杜月笙自己也一呼百应,侍卫环身的时候,依然在黄金荣面前点头哈腰,就让他心里受不了了。昨天,在高桥镇,杜月笙又亲耳听到自己在上海人眼中只不过是个发了迹的手下人而已,一想到在上海人仰视自己的同时,背后还有一个更耀眼的黄金荣,杜月笙就寝食难安。   经过昨天一整夜的发泄,杜月笙的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他仰望着天花板,脑子飞快地旋转着。   黄金荣现在声势,有一半是像自己这样的门生开创出来的,而门生们财运亨通,多一半也是借了黄金荣的金字招牌,在法租界里通行无阻,才能有今天。只要自己还想借法租界发财,就不能和黄金荣闹翻。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借黄金荣的力量为自己铺好垫脚石,等待着一步登天的机会。当然,这等待将是漫长而痛苦的。   现在,杜月笙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全上海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杜月笙比黄金荣更有办法,看着黄金荣求到杜月笙的机会—这需要等待,他可以等,也必须等。   杜月笙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他看到自己正端坐在上海滩教父的位置上,接受无数门生的膜拜。“教父”这个名字,还是有一次他和黄金荣一起跟虞恰卿玩牌时,虞给卿提起的。他说在国外,各帮的门徒都把自己的老头子称为是“教父”,看成既是自己的父亲,又是天神一般。当时,黄金荣哈哈大笑,说听不懂这种新名词,他只想当黄金荣。在一旁的杜月笙却立刻记住了这个名词:你黄金荣不当,我来当。那个就会咧着嘴傻笑的麻脸,成不了大气候!   笑声把四肢酸懒的沈月英从梦中惊醒,她低声嘟嚷着,咒骂着杜月笙不知道疼人,一面翻过身去背朝着杜月笙睡了过去。   床头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杜月笙心里一惊,他知道,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电话是不会打到这里来的。可是,杜月笙今天什么也不想听,就让它响着吧。他抓过一只枕头砸在了电话机上。   电话铃声执著地响着。   杜月笙低低地咒骂着,慢腾腾地披上睡衣,走到床前,抓起电话就是一阵咒骂。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带着点哭腔的声音:“月笙,你赶紧过来一趟,你师父他出事了……”   是林桂生。   等杜月笙驱车赶到黄公馆,立刻看也这里气氛不对。往日洞开的大铁门紧紧关闭,平时那些总是带着熟练的笑容和看不起人的优越感的护院、仆从,今天也像是到了世界末日似的一脸严肃。那些在黄家待了多年的仆人,见了杜月笙想要笑着打个招呼,表情却僵硬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杜月笙不及细问,迈大步走向黄金荣平时议事的密室,此刻,张啸林和林桂生正在里面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杜月笙的到来。   刚一进屋,林桂生和张啸林几乎同时站起来,忙着向杜月笙述说这场灾难。还是火爆性子的张啸林嗓门大,一见杜月笙,扯着嗓子就嚷了起来:“月笙,金荣让人绑了票了!”杜月笙一听,就知道张啸林有点急晕了:张啸林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杜月笙按说得叫张啸林一声“张爷叔”,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师父”,现在张啸林一见他就“金荣”“金荣”的,看来是急昏了头。   林桂生相比之下还显得镇定一些,但也有些乱了方寸。等张啸林直着脖子吵吵了一通之后,林桂生也从头到尾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杜月笙听。杜月笙不听则已,听完林桂生的叙述,虽然自己来时的路上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   黄金荣的的确确是被人绑架了。   事情还得从露兰春身上说起。   在20年代初期,露兰春可称是一代名伶。1898年露兰春出生在山东,8岁那年开绸缎庄的父亲病故,母亲带着她流落京津,后来改嫁给一个扬州人,随后,继父让她学唱京剧,取了艺名露兰春。   露兰春专工唱做兼并的老生戏,14岁时就在天津成名,一炮而红。再过了几年,露兰春已经是文武并擅的著名坤伶了。   黄金荣在上海有一家“共舞台”,所谓共舞台其实就是男女演员同台,“共同”演戏,这在共舞台创建之初,这也可算一项创新举措,加上黄金荣的势力,共舞台的戏唱得红红火火。很快,黄金荣进一步插手梨园,成为上海的戏霸。这样一来,但凡是来沪演出的京剧艺人,如果不拜过黄金荣,任凭你是多大的“角儿”,演得多好,到头来也只有垂头丧气地卷铺盖走人。许多京津两地的名角,来上海演出时为求自保,都曾给黄金荣递过帖子。黄金荣也借这层关系,找了不少名演员在共舞台献艺,共舞台的名声也随之增长。   露兰春就是应共舞台之邀,来上海演出的。   黄金荣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扮相俊雅、风流倜傥的女老生。在黄金荣的授意下,露兰春头三天的打炮戏大获成功,竟然场场爆满。黄金荣手下的一帮帮人谁也不傻,早就看出老头子对这个新来的露兰春别有用心,为讨好黄金荣,私底下早就活动开了。   三天打炮戏之后,共舞台摆酒设宴庆贺露兰春演出成功,露兰春自然要来赴宴,而黄金荣也以共舞台后台老板的身份参加了宴会。   酒宴上,黄金荣的徒子徒孙们向露兰春频频劝酒,极尽吹捧之能事,说得露兰春粉面含春,比平时更添了十二分的娇艳。早就心怀鬼胎的黄金荣,此时看着艳若桃花的露兰春。早已心急火燎地按捺不住了。借着劝酒布菜的机会,黄金荣几次捏了露兰春的手背一下。露兰春知道黄金荣在上海滩的势力,不便发作,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忍气吞声。   看着酒喝到了一定程度,黄金荣向共舞台前台经理张善琨使了个脸色,张善琨走到露兰春身后,伏身把黄金荣的意思告诉了露兰春,说得她满面通红。露兰春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黄金荣,他正腆着一张麻脸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露兰春不由一阵恶心,她勉强支持着吃完了这顿饭,找个机会溜出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黄金荣本以为玩一个露兰春费不了什么事,那么多正当红的女伶,他黄金荣历来是雁过拔毛,露兰春能不就范吗?这样一想,再联想起露兰春在台上的风姿飒爽,黄金荣非得要把露兰春弄到手不可。   几天后,晚上的戏唱完,黄金荣把露兰春堵在了后台的化装间里。   露兰春就这么跟了黄金荣。   强占了露兰春之后,黄金荣乐不可支。他见多了,也尝惯了南国风韵的女人,但北国的姑娘别有一种味道,竟让黄麻皮这个风月老手神魂颠倒了。原来,黄金荣在外面拈花惹草,还都背着林桂生的耳目,生怕让她知道,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金荣越来越明目张胆了,顶多是给林桂生留个面子,不把情人带上门就是了。特别是有了露兰春之后,黄金荣乐不思蜀,有时干脆在外面过夜,这可是过去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可能是管了丈夫一辈子实在太累了,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没那份心气去操这个心,总之,林桂生并没有太明显地干涉老头子和露兰春的事情。可是,黄金荣根本没买林桂生的这个账,后来索性天天夜里留在露兰春那里不回来了。   黄金荣不回家,对杜月笙而言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杜月笙在黄公馆逗留的时间比过去长了,桂生姐对此也很满意。从杜月笙结婚之后,林桂生这里他已经不常走动了,偶尔来了,也是被师父叫来商量事情。这段时间,杜月笙和林桂生见面还是那么亲热,但比起杜月笙结婚前在黄府当差时,已经差了许多。   现在,杜月笙开始厌倦沈月英,他原来就不是那种能长时间同一个女人鬼混的男人,这时又正赶上林桂生为露兰春的事顿足捶胸,杜月笙可以说出现得恰到好处。杜月笙似乎永远对林桂生保持着一种新鲜感,和杜月笙见过的无数女人比起来,林桂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那些女人,杜月笙要不了多久就会心生厌倦,可林桂生总让他觉得饶有兴致,对此,杜月笙在心里不知暗自嘲骂过黄金荣多少次,笑黄金荣不懂得欣赏,只不过是个草包饭袋。   杜月笙对林桂生的兴趣,还有另一个深层的无法明言的原因。每当他和林桂生一起在黄金荣的那张大号睡榻上时,他就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受:黄金荣的房间、黄金荣的女人,他现在惟一缺少的,就是黄金荣的地位了。而杜月笙始终相信,他一定会拥有高出黄金荣的地位和权势。   可是,当黄金荣真的一天到晚泡在那个戏子身边时,林桂生当初醋海滔天的劲儿又上来了:给黄麻皮一点儿面子,他就蹬鼻子上脸,也太没眼色了。   林桂生拉上一帮姐妹,直奔黄金荣藏娇的“金屋”,幸而有人想讨黄金荣一个好,把消息悄悄走漏给了露兰春,吓得她赶紧躲了起来,这边露兰春刚刚逃掉,那边林桂生已经带着人来了。眼看着人去楼空,林桂生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泄,又见黄金荣把这里布置得富丽堂皇,林桂生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声令下,手下人一齐上阵,把房子里的家具什物一概砸个稀烂,才气呼呼地打道回府。   黄金荣当然知道这是谁干的,但自己理亏,更不愿意再平空生事,于是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又另找了一处房子,重新把露兰春安顿下来,继续“藏娇”。   其实,最苦的还是露兰春。   白天,露兰春按着戏码上的戏一出接着一出地演,因为这时的露兰春已经兼演文武老生,所以一天的戏下来,直累得腰酸臂疼。而每天晚上,黄金荣又一定会到她的床上来。这样白天晚上连轴转,很快,露兰春就支持不住了。   这边,林桂生则在心里一遍遍地咒骂着黄麻皮不得好报。和多数丈夫有外遇的女人不同,林桂生把怨恨更多的发在自己丈夫一边,而不是去一味诅咒那个女人。不过,林桂生万万没有想到,从不信报应的她,这些天来的咒骂居然应验了:不知睡过多少大姑娘的黄金荣,真就为露兰春跌了个大跟头,而且,跌得难以想像得惨。   露兰春一代坤伶,色艺俱佳,来到上海后,一方面是自己的条件,另一方面又有黄金荣的竭力吹捧,一时之间沪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正当这位妙龄的大姑娘,在台上顾盼生情,被引得在台下怦然心动、难以把持的,自然不止黄金荣一个人。可是,绝大多数人只敢在台下活动活动心眼,多看上几眼算了,因为黄金荣力捧露兰春,个中内情随便是谁也能猜个不离十,既然如此,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   共舞台的管事从老早就发现,那边包厢里有一个衣着考究、头发油光可鉴的少年公子,只要是露兰春的戏,他场场不落。而且只要是露兰春一出场,这位公子的一双眼睛就算找到了歇脚的地方,眼珠儿一直盯着露兰春看到她下场为止。管事的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甚至管事自己也每每在露兰春的前胸后背重重地盯上几眼,反正也尝不到鲜,还不能过过眼瘾?   但这位公子显然只不是为了过眼瘾才来的。很快,露兰春每场戏演完,都会收到这位风流公子送来的花篮,场场都有,而且一个比一个大,让露兰春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有心收下,可又怕黄金荣知道了会有麻烦,最后,露兰春干脆装傻,不管送来什么,只管照收。可是慢慢地露兰春发现装傻已经装不下去了,她开始收到这位公子的请柬,请露兰春出去吃饭,露兰春当然知道所谓“吃饭”是什么意思,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有心答应下来,可一想到黄金荣的势力,又犹豫不决,但是露兰春实在不愿意一辈子拴在这么个流氓头子身上。   就在这时,黄金荣已经得到了消息,怒不可遏地找到露兰春。露兰春当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这位公子如何送她花,又如何请她出去吃饭的事情都告诉了黄金荣,这下子把黄金荣气得非同小可。   黄金荣本想找几个人去把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教训一顿,还是旁边的人把他劝住了,单因为送了几个花篮、约出去吃饭,就找人打一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且,显得黄老板太没气量,说出去也不好听。打人是不是有道理,黄金荣根本无所谓,但是想到无缘无故地把人暴打一顿,传出去的确有损他黄老板的面子,这才咬着牙放弃了这个想法。不过,这口气还是没地方出,于是,黄金荣警告露兰春,以后凡是这个人送来花篮、请柬,一概看都不看地扔出去,至于邀请,也一律回绝。   黄金荣还不知道,自己眼看就要触到一个大霉头了。   这位风流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时被人们称为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卢筱嘉,而且,与那三位公子比起来,别的不敢说,至少在上海这个地方,卢筱嘉恐怕是说话最硬气的一位。因为他的父亲正是手握重兵的浙江督军卢永祥,是上海护军使何丰林的顶头上司。这就难怪卢筱嘉根本没把黄金荣看在眼里,而只管一心一意地要染指露兰春了,一场大热闹就此展开。   卢筱嘉接连送去的花篮似乎没起到一点效果,几番邀请又被一口回绝,这可是他从没碰到过的事情。从开始追逐女人到现在,卢筱嘉还没在女人那儿吃过闭门羹,露兰春让卢筱嘉头一次折了面子。   历来在女人堆里、锦绣丛中春风得意的卢筱嘉无论如何不愿相信,自己会跌在一个戏子手里,如果露兰春从来就守身如玉,那也还罢了,可她明明早就成了麻皮黄金荣的外室,又何必非在自己面前假装正经呢?难道说,自己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美少年,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土埋半截的大麻子?   卢筱嘉越想越气,非得找个机会出出这口气不可,既然露兰春那么不给面子,也就怨不得他卢公子不知道心疼人了。   自此,卢筱嘉还是天天去看露兰春的戏,只是眼光已经不同,由如醉如痴的欣赏变成了光挑毛病。   而黄金荣呢,自从知道了卢筱嘉神魂颠倒地迷上了露兰春之后,黄金荣也多了个心眼,上海滩这么大,这样的人说不准有几个,万一真的出点儿什么事,那可就悔之晚矣了。因此,黄金荣从那天起,只要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一步也不离开共舞台,亲自坐在戏台下给露兰春把着场子:他倒要看看,是谁有那么大胆子,敢打露兰春的主意。   卢筱嘉一走进剧场,早有手下人给黄金荣报信,说这些天来又送鲜花又递请柬的那个小子又来了,黄金荣向那边扫了一眼,心里已经盘算好,要找个茬儿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   正这么想着,机会还真来了。   原来,台上露兰春应该有一个把腰间的英雄带踢上肩头的亮相动作,不曾想连踢了几下都没踢上去,这可是不得了的失误,因为这种基本功是戏园子里最“小儿科”的动作之一,就算是票友,也不会在这里出毛病。如果是在一般的戏院子里面,台上出了这种错,台下早就是一片倒彩了。但露兰春连踢几次的中间,共舞台里一声倒彩也没有,看戏的人谁都知道黄金荣和露兰春的关系,所以没人会在这时候找不痛快。   可是卢筱嘉不管这个,他在哪儿看戏也没想过倒彩什么时候喝的问题,如果他愿意,就是直接蹿到台上去的事他也干得出来,所以此刻卢筱嘉在愣了片刻之后,一声倒彩,引得满戏院子的人都朝他的包厢的方向看,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胆子。   这边的黄金荣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明明是要他黄金荣的好看!眨眼间,黄金荣的麻皮脸已经变成了绛紫色。两边的人全都看出了黄金荣的恼火,不等黄金荣发话,内中两个保镖立即离开原地,三步两步冲进了卢筱嘉的包厢,把他一左一右,拎起来就走,听由黄金荣的处置。卢筱嘉正趴在包厢里喝着倒彩,忽然觉得气氛不对,一抬头,两个黑塔一样的人已到跟前,卢筱嘉此时再想跑也来不及了,只好乖乖地被送到黄金荣的跟前。   黄金荣看着卢筱嘉,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上前一步,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嘴巴,打得从小养尊处优的卢筱嘉差点儿坐在地上。黄金荣打完了,向身边的几个弟兄一努嘴,众打手一拥而上,把卢筱嘉打得口鼻出血,趴在地上动弹不了了。   卢筱嘉原本带着两个随身马弁,但一看对方人多势重,早吓得没了主意,眼睁睁地看着卢筱嘉挨打,却躲在一边,根本不敢上前。   黄金荣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做个手势示意手下人住手,再看卢筱嘉已经是一脑袋的青青紫紫,煞是好看。现在,这个脑袋和黄金荣可称是半斤八两了。两个马弁看见黄金荣他们停了手,赶紧跑到跟前,一边拼命说好话,一边抬了卢筱嘉就往外走。反正教训这个野小子的目的已经达到,黄金荣也不加阻拦,放他们出了戏园。   走到共舞台的门口,卢筱嘉坐进自己的汽车之后,看到黄金荣前呼后拥地也走到门口,要乘车回去。这时卢筱嘉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一股劲,猛地从车窗探出头去,指着黄金荣骂:“黄麻皮,你等着,三日之内,我让你知道知道你家小爷的利害!”   话音刚落,卢筱嘉的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黄金荣对刚才卢筱嘉摇晃着花花绿绿的脑袋扔下的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可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那不过是对方挨了打、在嘴上讨点便宜罢了。黄金荣闯荡上海滩,还从来没栽过跟头。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在上海,敢跟黄金荣扳斤两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不用说三天,就是三年,也没人能把黄金荣怎么样。   结果,三天不到,黄金荣就跌了个大跟头。   在卢筱嘉挨了打的两天之后,黄金荣和平时一样坐在自己在共舞台的包厢里,摇头晃脑、优哉优哉地看着台上露兰春的表演,一面在脚底下不住地打着拍子。   正在这时候,黄金荣突然觉得脑后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那儿。他本能地要跳起来叫身边的保镖,可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两条胳膊一齐被死死地抓住了。身后传来一声阴冷的声音:“你现在最好是老实点儿,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黄金荣疑心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他说什么也不相信,就在自己的共舞台,在那么多保镖的护卫下,他黄金荣居然那么容易地被人绑了肉票!他还想挣扎几下,但几个大嘴巴子和一阵拳打脚踢让他立刻明白,这里已经不是几分钟前的共舞台了。   等绑架黄金荣的几个人扭着他往外走的时候,黄金荣才终于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对手。   一出包厢,黄金荣就看见自己的那几个保镖,已经一线排开,举着手,脸朝墙乖乖地站着,被人家拿枪顶着,大气儿都不敢出。整个共舞台的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从黄金荣的包厢到共舞台门口,通道的两侧站满了端着枪穿短衣的人,一个个拧眉立目。黄金荣让人拿手枪顶着一直走到共舞台门外,门外拿着手枪的人比剧场里面的还多,随后,黄金荣被塞进早就停在共舞台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里。在场的人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辆车已经一溜烟地朝着龙华方向疾驶而去,把乱成一团的共舞台抛在了后面。   现在,杜月笙必须尽快和林桂生、张啸林清理出一个头绪来。   龙华是何丰林司令部的驻地,绑架者的车往那里开,显然是有军方的背景。一想到黄金荣被绑可能有军方参与,杜月笙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以黄金荣在上海的影响,除了军方以外,还没有谁有那么大的胆量到共舞台去绑架他。但这事若真是军方插手的话,想把黄金荣从何丰林手里弄出来,不说比登天,至少其难度不亚于虎口拔牙。   杜月笙心里忽然掠过一阵兴奋,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苦苦等待多年的那个昨天晚上还把他折磨得近乎发疯的问题,很快就要有一个答案了。上海滩的霸主再也不可能是黄金荣了,在摔了这个大跟头之后,黄金荣昔日的八面威风将涤荡殆尽,上海滩需要寻找一个新的教父,编织一个新的神话,而他—杜月笙,无疑将是这个新的故事的主角。   杜月笙打心眼里感谢何丰林。   “月笙,你想出什么办法来没有?”   林桂生终于沉不住气了。从打刚才杜月笙开始沉思默想,林桂生就一直焦虑地盯着杜月笙的表情:她喜欢这个有时候叫她“师母”有时则叫他“桂生姐”的“徒弟”,和麻皮老头子比起来,杜月笙在几乎任何一个方面都高出黄金荣不少。林桂生有时候暗自思量:如果自己晚生10年,再早一点遇见杜月笙,她多半会嫁给杜月笙。她相信自己的眼力,因此早就认定了杜月笙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从一开始,就对杜月笙多方照顾。   现在,老头子出了事,她虽然心里觉得痛快:谁让你一天到晚拈这个惹那个的?让这帮不知从哪来的人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吃点儿苦头,也是件好事。不过话说回来,黄麻皮到底也是自己的丈夫,让他受点罪是他咎由自取,可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林桂生一定会全力以赴帮助解脱。所以,此时的林桂生是以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注意着杜月笙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希望从中找到自己关心的消息。   杜月笙依然愁眉紧锁。   这时,杜月笙已经从刚刚的那阵因为看到上海滩霸主易位的前景而引起的极度兴奋中冷静下来。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一定要清楚自己后面每一步要干什么,以及每一步可能产生的后果,一招不慎,就可能葬送他十几年的梦想。   当务之急,得把黄金荣救出来。   黄金荣经过这次打击,即使重返上海滩,昔日雄风也一去不复返了,根本不会影响杜月笙向教父宝座的冲刺。相反,如果黄金荣真有个三长两短,上海的各路神仙多半会唱一出群雄逐鹿的闹剧,反倒对他不利。可是,只要自己能设法把黄金荣这个昔日的霸主救出来,那全上海都会盯住自己,敬服于自己的手段和力量,黄金荣的一切,也都会自然而然地转到这个救他出水火的爱徒身上。   正在这时,杜月笙派出去打听消息的顾嘉棠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他在门口略略停顿了一下,看到林桂生、张啸林和杜月笙都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这才大踏步地走入密室。   一看顾嘉棠严峻的脸色,屋里的三个人心头同时掠过一道阴影。顾嘉棠带来的消息证实了黄金荣确实是被何丰林的部下绑架的,而且,绑架事件的起因就是两天前在共舞台挨打的那个年轻人—卢永祥的贵公子—卢筱嘉。   屋里的人全傻了眼。   沉默良久,杜月笙才征求林桂生的意见:“师母,您看是不是这样:让张爷叔即刻动身去杭州,直接面见卢永祥,向他求情;我也马上赶往何丰林那里,先稳住他,以防不测;您在家里赶快筹齐一笔现款,以应急需;外面的事交给顾嘉棠照应,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林桂生几乎是感激地看着杜月笙,为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而感慨万端:“月笙,事已至此,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你师父的事就全托付给你了。” 第8章面对杜月笙,他感激涕零   第8章面对杜月笙,他感激涕零(本章免费)   杜月笙庆幸林桂生是一个女人,女人,永远会被笼罩在男人的光芒里,所以杜月笙击败了黄金荣,也就征服了林桂生。   杜月笙能看到那把教父的金交椅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   他心花怒放。   在回公馆的汽车上,杜月笙紧张地盘算着后面的步骤。张啸林已经离开上海,按杜月笙的估计,这次张啸林去找卢永祥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又让顾嘉棠作好了应付事变的准备,这样黄金荣被绑架该不会引起太大的混乱—现在,全上海都屏息静气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走到前台的杜月笙,就一定要在观众面前把戏做足做透,让所有人都看看,在上海究竟谁是最有能力的。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拜访何丰林。   龙华,何丰林的司令部里。   秘书匆匆走了进来,在大烟榻上的何丰林耳畔低语几句,何丰林一个翻身就从烟榻上坐起身来:杜月笙独自一人到司令部,正在他的客厅里等他。   黄金荣现在正押在何公馆地牢里。从把黄金荣抓来时起,何丰林就料定黄家的人会找到自己的头上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让何丰林吃惊的是,杜月笙竟然未带一兵一卒,孤身前来。   他不得不佩服杜月笙的胆识。   何丰林一走进客厅,坐在沙发里的杜月笙赶忙起身,含笑向他连连拱手:   “何将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只是何将军公务繁忙,杜某一直不便打扰,直至今日才冒昧造访,实在诚惶诚恐。得罪之处,还望何将军海涵。”   “杜先生客气了。何某一介武夫,屯扎上海,平日里多有搅扰,杜先生乃地方领袖,还请多加担待。”虽然为了三鑫公司的事,何丰林通过张啸林已经和杜月笙有过几次彼此不见面的接触了,但何丰林对杜月笙本人毕竟还没有什么了解。   “何将军,实不相瞒,杜某此来有一事相求,恳请将军玉成其请。”   何丰林当然知道杜月笙要说什么,与其两人绕来绕去,不如干脆挑明,于是何丰林冲着杜月笙淡淡地一笑:“杜先生想必是为黄老板的事来的吧?”   杜月笙没料到何丰林竟然这么痛快,立刻接住话头:“何将军既然体谅杜某的来意,还请千万行个方便。至于弟兄们有什么需要杜某尽力的,杜某绝不推辞。”   “这都好说,只是黄老板开罪了一个人,才有了这番磨炼,这个人如果不点头,黄老板怕是不好脱身啊!”   “何将军说的是卢公子吧?那完全是一场误会。事后,黄老板也十分震怒,狠狠地教训了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兄,本想不日摆酒为卢公子压惊,不料卢公子年轻气盛,使双方的误会进而加深,这实在是莫大的遗憾。杜某此来,特请何将军把我的这点意思转陈卢督军及卢公子,并请何将军代为斡旋。”   何丰林并不愿意和黄金荣、杜月笙这帮地头蛇闹翻了,而且此前他自己为三鑫公司的事也吃了他们不少好处。可这次黄金荣把卢筱嘉大大地得罪了,又闹到了卢永祥那儿,卢永祥令自己替卢筱嘉出一口恶气,结果弄得自己左右为难。因此,现在杜月笙一提到卢筱嘉,何丰林巴不得把自己解脱出来。   “杜先生说得不错,无奈这次黄老板实在有些过分。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要卢公子认可了,我何丰林立即放人。”   杜月笙也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使黄金荣获释,卢筱嘉这一关是非过不可的。   何丰林向机要秘书使个眼色,机要秘书点头出去不久,杜月笙身后的小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头缠纱布的青年人来,从何丰林的反应中,杜月笙推断此人一定是卢筱嘉。看着卢筱嘉头上的纱布,杜月笙知道黄金荣的祸惹大了。   杜月笙侧身闪开一步,躬身施礼,正要自我引荐,对方却摆手拦住了他的话头。   “杜先生,别的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黄先生把我卢筱嘉弄成这样,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卢公子,我刚才已经向何将军再三致意,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卢公子海量能容,应该不会计较黄老板一时糊涂吧?”   “这可不像是一时糊涂。喝了句彩就抬手打人,也太跋扈了吧?打了我卢筱嘉,我可以把黄麻皮抓来,饿他三天;要是打了别人呢?我这次不为别的,我就是要为上海保一方水土,除了这个麻皮霸王!”   卢筱嘉越说越气,要是黄金荣在场,他说不定能把那张麻皮剥下来!杜月笙一边听着,一边倒抽一口凉气。显然,黄金荣现在是落在了一个他最不能得罪的人手里,这位从小被骄纵惯了的卢公子干出什么事来都不会让人奇怪。而所有这一切的麻烦,都是因为一个唱戏的女人。   一想起露兰春,杜月笙心头不禁隐隐作痛。这种痛不同于当初他失去阿桂时的感受—那是一种生命中的某个部分被割裂、被抛弃之后,再难寻找的痛楚。而此刻杜月笙的心痛则是被一种占有欲纠缠着的疼痛,这种感觉杜月笙至今只体会过两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则是当年黎元洪被迫下野,途经上海时,杜月笙曾惊慕于黎元洪夫人的年轻貌美,那一瞬间杜月笙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年华虚掷,意识到一个男人最成功的生命应当用一个最亮丽的女人来体现。   露兰春让他第二次有了这种感觉。可是黄金荣已经捷足先登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现在,又是为了露兰春,让何其威风的黄金荣翻了船。对黄金荣的落难,杜月笙心头有一丝快意,但卢筱嘉的出现,又一次向他提醒着露兰春的价值。   就在这一刻,杜月笙决定自己一定要占有露兰春,占有这个让黄金荣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魅力的女人,这是他对黄金荣最有效的胜利。在预感到自己将成为那张令人垂涎、使人疯狂的教父宝座的继承者之后,杜月笙要不遗余力地打击那个老教父,让他为多年来对自己的压制付出代价,杜月笙会微笑着引领着这个被自己称为“师父”的人一遍遍地承受各种的打击,让他体味一下失势、破灭的无力、绝望。   他要把黄金荣从卢筱嘉手里救出来,为的是让黄金荣有机会仔细品尝失败的滋味。   这使得杜月笙重新镇定下来,对着怒气冲冲的卢筱嘉微微一笑:   “卢公子如此耿耿于怀,无非是黄老板伤了您的面子,可如今全上海都知道黄金荣已经栽在卢公子的脚下,这个面子已经大大地赚回来了。至于这之间夹的那个女人吗?愚以为卢公子大可不必。一个戏子,为她斤斤计较,不是失了身份吗?黄老板已经为此摔了跟头,您应该不会在这点小事上犯糊涂吧?”   “杜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我卢筱嘉气量太小,这我不在乎,我就是这么大的气度,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不过您也可以放心,黄麻皮在我这儿虽说会受点儿苦,可是绝不会有什么意外,人我一定会放,这么个东西,养长了还怕脏了我的地!但是,我还有三个条件。”   杜月笙静默不语,平静地等待着卢筱嘉接着说下去。   “第一,黄金荣要在沪上各报头版,登出请罪悔过的启事;第二,那天在共舞台的一班打手,要到何公馆门前每人磕三个响头;第三,要让露兰春到何公馆来,单独一个人给我唱三天。”   这三个条件,连何丰林听着都有点儿不像话。   杜月笙还是那副四两拨千斤的不紧不慢的神情,冲着卢筱嘉轻轻摇了摇头:“卢公子,您这实在是让杜某人为难了。其一,黄老板有千差万错,在上海滩毕竟有几十年的根基,方方面面,枝枝蔓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卢公子非要让他在全上海登报摔这个大跟头,实在强人所难,万一激出变故来,恐怕何将军也有不方便的地方。”   一席话说得何丰林不住点头。   “其二,共舞台弹压场面的一班人,都是上海滩算得上数得着的人物,让他们到何公馆门前磕头请罪,还是那句话,怕要横生变故。真到那时,何公馆虽说戒备森严,但万一有个纰漏,您在明里,那班兄弟在暗里,个中利害,卢公子是明白人,不用杜某在此饶舌。其三,露兰春名花有主,卢公子又何必勉强她呢?真传出去,怕有损公子声名。”   卢筱嘉明显地平静了许多。   杜月笙借势说出了自己的办法:“第一,黄老板宴请卢公子,算是为公子压惊,报上登,席间黄金荣向卢筱嘉敬酒三杯。第二,共舞台的那些弟兄在酒席宴前向卢公子当面请罪。第三,由我负责把稻香楼头牌小木兰送给卢公子,暂解公子的寂寞。”   卢筱嘉觉得杜月笙的办法几乎无懈可击,只是露兰春还让他割舍不下:“这三条我都依你,但露兰春还得来何公馆三天。卢某说话算话,三天之后,一定奉还。”   眼看能谈拢的事就要为一个露兰春再次陷入僵局,杜月笙可不想前功尽弃,他咬了咬牙,答应了卢筱嘉:让露兰春陪卢筱嘉三天,正可以再次打击一下黄金荣的气势,给这条破船多凿一个洞出来。只是黄金荣这回栽得太惨,这对自己今后也没有什么好处,总还要给老教父争回一点儿面子,这样自己坐在那把椅子上也能更风光一些。想到这里,杜月笙又转向何丰林。   “何将军,黄老板这回栽了面子,无论如何请您给个台阶下。是否可以奏请卢督军呈陆军部颁发给黄老板一枚奖章,再在护军使衙门中挂一个职务,也算这件事有个了结?”   何丰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杜月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现在,他可以办自己的事了。   “卢公子,何将军,我这里还有一笔买卖,请二位赏脸入股。”   何丰林立刻想到是烟土生意,卢筱嘉则一时还猜不透这个精明过人的杜先生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何将军,”烟土生意何丰林早就是熟门熟路了,所以杜月笙首先转向何丰林,“我和黄老板、张啸林张爷叔三人凑了1000万的股份,打算开一家‘聚丰贸易公司’,只要您和卢公子肯赏脸,今后‘聚丰’的货在江浙一带行走时请二位给弟兄们关照一声,股份我们奉送,公司的红利五人平分,您看如何?”   白拿的钱,何丰林和卢筱嘉顺顺当当地拍板定了下来。   黄金荣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让自己的股东关了这么久。   等杜月笙回到黄公馆,把这一切告知林桂生的时候,张啸林在杭州那边还没有消息。   当林桂生听着杜月笙述说自己只身到何公馆一直到何、卢二人答应放人入股时,林桂生听着听着,突然由低声啜泣改为放声恸哭—在杜月笙这么多年和林桂生的接触中,这还是第一次,以致杜月笙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如梦初醒似地上前扶住林桂生的肩头。林桂生就势往杜月笙怀里一靠,更无顾忌地大哭起来。杜月笙猛然间觉得心头一震:这就是当年的桂生姐吗?   他低下了头去仔细打量着自己怀里哭成一团的桂生姐,竟然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杜月笙熟悉的桂生姐己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此刻的林桂生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料理黄公馆内外事务的果敢泼辣。杜月笙还能记起那天林桂生在月下给他提亲的情景:那时的杜月笙是如何提心吊胆地担心林桂生看破自己的心事,又是何等诚惶诚恐地感激桂生姐对自己终身大事的安排?即使是在他和林桂生情酣面热的耳鬓厮磨当中,杜月笙也无时无刻不能体会到一种压力,那是一种女人驾驭男人的压力。   而现在,所有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此刻的林桂生憔悴、软弱,也许在那些刚才看见她大哭就吓得赶忙回避出去的仆人们眼中,她还是一个威严的主母,但在杜月笙看来,自己只要轻轻扳动一个指头,就可以轻松地摧垮这个女人全部的防线。   对,女人。杜月笙直到刚才才终于意识到林桂生只是一个女人—杜月笙一生都在追逐和占有女人,但此前他从没有真正把林桂生当成女人看待:她是一个神,至少也是一个不可唐突的偶像。现在,在杜月笙怀里,她重新还原成一个女人。   杜月笙坦然、飘然、超然。   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镇定自若开始安慰怀里的林桂生,用从未有过的眼神和语气试探着林桂生的反应,杜月笙在清晰地感到这一变化的瞬间几乎要兴奋地大声喊叫:从此,他将没有征服不了的女人,而这恰恰意味着—他是最强有力的男人。   杜月笙似乎看见了黄金荣那近乎哀告的、祈求的绝望的目光。   杜月笙的手加重了在林桂生肩头的力量,当年的偶像在他的手下剧烈地抖动,瘫软下来;林桂生抬起头来无助地看着杜月笙,杜月笙眼里闪动的火焰和通过手心传递给她的滚烫的体温使她害怕:那个从浦东来闯上海滩的毛头小子,已经成为现在这个强有力的君王了。林桂生本能地感到这种强力的威压,她知道,一个新的朝代将在眼前这个男人手中诞生,而这个男人几乎是她一手缔造的,但是,在这个创造物面前,林桂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林桂生已经没有了几分钟前的忐忑与羞涩,林桂生此时异常冷静,在身体的晕眩过后,她黄金荣夫人的身份已经在提醒着自己应该如何安排好日后的道路,心平气和地接受即将离开中心位置的现实。   林桂生要和杜月笙谈判,为自己那个已成昨日黄花的丈夫争取一个退位君主的权力。   “月笙,金荣他这次的跟头栽得不小……”   杜月笙没想到林桂生会突然在这种时候和自己说起黄金荣,而且,还是这样一种语气。   “月笙,你师父到今天的地步也是他咎由自取,虽然何丰林答应放他,但过去黄公馆的威风肯定是没有了。为了你,也为了黄家,你都得出来支持局面。我只求你一件事,念在师徒的情分上,你以后要多帮帮金荣,对他忍让一点。”   林桂生说这些话时的平静漠然令杜月笙吃惊,单凭这一点杜月笙就确信:这还是当年那个林桂生,一旦时机成熟,她还能出来翻云覆雨。杜月笙庆幸林桂生是一个女人,女人,永远会被笼罩在男人的光芒里,所以杜月笙击败了黄金荣,也就征服了林桂生。否则,杜月笙实在不敢想像林桂生作为一个男人出现在自己竞争对手的行列中,那样,他并没有取胜的把握。女人真是最奇妙的动物。   现在,挑战也已经不存在了。   杜月笙突然体会到一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后的寂寥无依,这是一种没有对手的悲哀。   真的,当了“教父”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他油然而生末世的凄凉,赶紧扣好衣服,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他现在几乎有些恨林桂生,几天来他头脑中一直缠绕着胜利的喜悦,此刻都被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冲散了。但杜月笙又不得不感激她,直到此时,林桂生还在指点着他待人、处世的道理。这才是他的“桂生姐”。   屋里,仰卧在地毯上的林桂生潸然泪下,当听到杜月笙的汽车开出公馆门口时,她又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鸦雀无声的黄公馆里久久回荡。   黄金荣终于回来了。   就在黄金荣回到黄公馆的同时,一辆汽车把梳洗一新的露兰春送进了何公馆,给卢筱嘉“唱戏”去了。   黄金荣不知道林桂生和杜月笙之间的事,可他知道露兰春的事。   他痛心疾首。   而对杜月笙,黄金荣却感激涕零。   如果没有杜月笙和张啸林,尤其是杜月笙,黄金荣真不敢设想这次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说不准卢筱嘉扬一扬眉毛就能要了他的命。   更重要的是,是杜月笙出面为他奔走时来一枚军政府的奖章,让他从何公馆灰溜溜地出来之后总算是拣回一点面子。对在上海滩混的人来说,面子比命还要紧,杜月笙不单保住了他的性命,还周到地保住了他的面子。也就是从这时候起,黄金荣由与杜月笙师徒相称改为称兄道弟了,当初杜月笙进门时呈交的那张门生帖,黄金荣也命人找出来,奉还给杜月笙。   刚刚虎口余生的黄金荣,最记挂的还是露兰春。在露兰春羁留何公馆的那三天里,黄金荣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尤其是到了晚上,更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有两个人始终专注地观察着黄金荣的一举一动,一个是林桂生,一个是杜月笙。   林桂生决定要看看黄金荣究竟被露兰春迷到了什么程度;杜月笙则仔细地揣度着黄金荣可能再次暴露出的弱点,等待着对黄金荣的又一次打击。   很快,机会来了。   这一段时间里黄金荣是最痛苦的了,一静下来,他就不由自主地会想到滞留在何公馆的露兰春。当露兰春终于从何公馆出来时,黄金荣立刻把露兰春接到六国饭店的一间套房里,当晚自己就睡在了那里。   林桂生对此了如指掌,但是无可奈何,如今的黄金荣早已不是当年对林桂生言听计从的黄金荣了,这次的打击虽然重挫了这个流氓大亨的气焰,但是在黄公馆里,他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嚣张跋扈。在外面丢了面子,他只有在家里重新找回昔日说一不二的威严。现在,黄金荣天天泡在露兰春那里,根本不避着林桂生的耳目。   女人毕竟是女人,即使是林桂生,在她的诸般手段都用尽之后,对黄金荣也只有听之任之了。她对黄金荣终究无法绝情。   黄金荣却早就在心里萌动着迎娶露兰春的想法了。   可是,露兰春前面有一个林桂生,结发之妻,黄金荣自感难于开口,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月笙老弟”。   杜月笙一直在注意着黄、露、林三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黄金荣走到这一步,本是杜月笙意料之中,只是黄金荣决定的速度,有些出乎杜月笙的意料。看来,老头子是越来越昏聩偏执了,这对杜月笙来说无疑是一条好消息,但一想到事情恐怕会最终不利于林桂生,杜月笙又有些踌躇。   特别是想起林桂生对自己的许多好处,杜月笙总觉得由自己去向桂生姐说这件事情,是件非常残忍的事,以致自己的车子已经开进了黄公馆,杜月笙还没有盘算好自己究竟应该在这之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杜月笙一直这么犹豫着走进黄家的客厅,他一眼就看到端坐在那里的林桂生。   林桂生瘦了。   可能是心理原因,但杜月笙的确明显地感到林桂生和以前已经判若两人。即使在上次杜月笙向她通报黄金荣获释的消息时,担惊受怕了十几天的林桂生也远没有今天这么憔悴,甚至,杜月笙从林桂生的神气中,依稀看到了老态—她已经不年轻了,她能禁得住黄金荣再娶露兰春的打击吗?杜月笙这么想着,和林桂生打过招呼,坐在对面半天没有开口。   不用说林桂生生性精明强干,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一看杜月笙的表情,也能发觉事情的严重。林桂生不愿难为杜月笙,她平生只依恋、眷顾过两个男人,一个是黄金荣,另一个就是杜月笙,前面一个已经在她心中死去了。杜月笙是林桂生眼看着成长、发迹,成为沪上大亨的,从杜月笙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起,她就隐隐感到一种拉住她的力量,这种与生俱来的男性对女性的吸引是她在黄金荣身上也不曾体会过的。也就在那时,林桂生凭借女人本能的敏感就已经判别出了黄金荣和杜月笙的优劣强弱,她确信,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杜月笙都将后来居上。   此刻,她宁愿给杜月笙一个台阶,虽然林桂生凭直觉感到杜月笙一开口,必然给她带来极大的难堪。   “月笙,你也别废劲了,说实话,是不是金荣请你过来的?”   杜月笙只好点点头。   “那好,你来是不是为了露兰春跟金荣的事?他没脸见我,把你搬来了?”   杜月笙只好又点点头。他紧张地等待着林桂生的下文。   “下面的事我不问了,我听你说。”   杜月笙感到脸上的皮肤阵阵发紧,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迎面正碰上林桂生咄咄逼人的目光,正紧紧地逼视着自己。霎时间,杜月笙仿佛重新回到刚到黄公馆当差时的窘迫,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空气死一般沉寂。   “师母”,半晌,杜月笙才挤出这么两个字。不知不觉中,杜月笙把称呼又改回来,此时此刻,在林桂生面前,他感到一种威压,他欠这个女人的东西太多了,现在,又是由他来向林桂生谈一件她深恶痛绝的事,这不能不让杜月笙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林桂生当然能体会到个中的微妙变化,但是近来的许多事情,已经让她磨去了过去的锋芒,越来越平淡了。此外,对于黄金荣,她也越来越失望,所谓夫妇,更多的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所以,无论杜月笙下面会说出什么来,她都能够承受。   “师母,师父打算把露兰春娶过来。”   说完了这句话,杜月笙如释重负。   “那好,月笙,你回去告诉金荣,他要讨上几个小老婆,我不拦着他,但是要讨露兰春,绝对不行!这个小妖精已经惹了不少事了,害得你师父在何公馆蹲了十来天地牢,现在还要招她进门?只要我在黄家一天,她就别想进黄家的门!你跟你师父说:露兰春来,我就走!”   杜月笙简直是灰溜溜地从黄公馆出来,他不急于找黄金荣,他替林桂生感到悲哀。他又想起若干天以前,那个裸露在猩红地毯上的林桂生,即使在那个时候,林桂生念念不忘地记挂着的还是黄金荣,再强的女人,最后也摆脱不了男人的影子。杜月笙平生从未真正体察过女人,他只关心如何使漂亮女人躺到自己的床上,别的他都不感兴趣。而此刻,他终于体味到了作为女人的艰难。   杜月笙猛然想起自己有好几天没到沈月英房里去了,他立刻吩咐司机:“快,回公馆……” 第9章那种滋味,真是生不如死   第9章那种滋味,真是生不如死(本章免费)   女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几个女人。杜月笙暗下决心,一定要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只允许他们成为自己生活的附属部分。   沈月英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迷惑之中,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杜月笙突如其来的无尽柔情是来自何处。好在这无关紧要,沈月英只要杜月笙能这样一直爱抚她、关心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沈月英看了看在身边微闭双目的杜月笙,暗自祈祷神灵,千万不要让自己成为第二个林桂生。   她陶醉地把身体紧紧地贴了上去……   在六国饭店,黄金荣正心神不定地把露兰春搂在怀里。   从卢筱嘉身边回来以后,露兰春好像变了一个人。对此感受最深的就是黄金荣,尤其是到了晚上,露兰春一改过去勉强应付的态度,把黄金荣待弄得神魂颠倒,不亦乐乎。黄金荣起初认为这是在卢筱嘉那儿待了三天的结果,心里不由酸溜溜的,但是很快,黄金荣就一心一意地享受这种神仙日子了。   卢筱嘉确实改变了露兰春。不过,不是在黄金荣设想的那个方面。   露兰春的三天“戏”几乎一直是在床上唱的。起初,露兰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差别,起码一表人材的卢筱嘉比那一脸麻皮看着舒服、顺眼多了。但正像俗语说的:“小白脸儿不一定有好心眼儿”,露兰春很快就感到自己对卢筱嘉的意义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短时间内的玩物而已。本来,露兰春真有心借此机会跟了卢筱嘉,摆脱那个日渐失势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可是,不管露兰春怎么加倍小心,卢筱嘉感兴趣的只是她的身子,而且,这样的身子在大上海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卢筱嘉留她三天,更主要的是为了挣回一点面子,更何况,那边还有一个稻香楼的头牌等着呢?所以,三天一满,卢筱嘉毫不吝惜地把她又送回了黄公馆。   这把露兰春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扑灭了。   露兰春不得不再次天天面对那个糟老头子。   但是,这个麻皮却成为露兰春惟一的依靠。她很难指望像卢筱嘉那样的风流公子会真正垂青于自己;黄金荣虽然又老又丑,但好歹有财有势,而且是自己最有可能抓住的人,一旦连黄麻皮也对自己失去兴趣,几年之后人老珠黄,露兰春真不知道如何打发余生。   她必须抓住黄金荣。   杜月笙打电话给黄金荣时,她正和黄金荣缠绕在一起。电话里杜月笙把林桂生的意思告诉了黄金荣,露兰春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电话这头,杜月笙听到一阵杂乱的喘息声之后,黄金荣决绝地告诉杜月笙,无论如何,露兰春他一定要娶,如果林桂生执意不肯,也只有请她的便了。杜月笙什么都明白了。以杜月笙对林桂生的了解,他知道黄公馆的女主人肯定是要易主了。不过,会不会是露兰春,杜月笙也没有把握,即便林桂生会让,黄公馆里还有一个女神仙李志清呢。   杜月笙暗自冷笑了一声,随后,他要着手进行师母搬出黄公馆的工作了。   出乎杜月笙的意料,林桂生对与黄金荣分手的条件,提得出人意料的简单:她只要黄金荣拿出5万大洋来,自己就卷铺盖离开黄公馆,绝不挡路。   5万大洋的确少了一点,但林桂生手里握着黄金荣所有买卖的相当数量的股票,分手后,光是吃那些股份的红利,也受用不尽。   黄金荣自然是求之不得,赶紧打点齐5万块钱,打发林桂生走路;剩下的事,就是把露兰春迎进门了。   杜月笙一直冷眼旁观,他有一种直觉,那就是露兰春肯定进不了黄公馆。不过,露兰春却是一心一意地做好了当黄夫人的准备,只等黄金荣的八抬大轿到六国饭店来抬她了。黄金荣这些天也忙前忙后,张罗着要把事情办得轰轰烈烈的,一来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二来也扫一扫自从共舞台风波之后的晦气。可回了一趟黄公馆之后,黄金荣又犹豫不定了。   老夫人虽然走了,小夫人还在。   在林桂生负气分手,黄金荣没日没夜地泡在六国饭店里的这段时间里,主持着黄府大小事务、成了实际的女主人的,是黄金荣的儿媳妇李志清。   李志清是黄金荣手下李阿三的女儿,李阿三为黄金荣护土抢地盘送了命,弥留之际黄金荣和他订下了两家的亲事。偏是黄家的这个独根公子阿宝从小就病得跟个痨病鬼似的,到了该两下完婚的时候,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放在那里简直就是一根芦柴棒。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阿宝的寿数已经可以一天一天数出来的了。即便如此,黄金荣还是和林桂生张罗着把李志清迎进了门,说是为了冲喜。   可惜,李志清的过门并没能给病歪歪的阿宝带来什么活力和转机,喜事办完没几天,新郎就一命呜呼了。李志清还没来得及和阿宝有夫妻之实,就守了寡。   19岁的大姑娘家,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本指望着嫁到黄家,熬个几年数载,就有了出头之日,不想一进门就把喜事变成了丧事,个中滋味,李志清实在有苦难言。   可是,在只有一个男人的黄家,李志清也注定寂寞不了,虽然她从没能和阿宝同过房,但还是怀上了阿宝的“遗腹子”,这个孩子生下来,自然该管黄金荣叫祖父,但祖父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其实,这回林桂生答应要撤出黄公馆,说穿了,也有这么一层原因,自从李志清进了门,黄金荣其实已经很少再到林桂生房里去了。   现在,黄金荣要把露兰春娶到家里来,最着急的不是林桂生,而是李志清。   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婆婆,阖府上下大大小小的门库钥匙别在身上才没两天,黄金荣又要再给她找一个婆婆回来,李志清当然坐不住了。而且,这个婆婆的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以在上海滩一炮而红的经历来看,也是个聪明乖巧又绝顶漂亮的角色,特别是李志清听说露兰春竟然把林桂生逼得迁出了黄公馆,足见这个小妖精在拢住老头子的手段上也不比自己逊色。这么看来,虽然现在自己是黄府的里外一把抓,但露兰春要是进了门,这家政大权很可能就要旁落了。无奈平时黄金荣只是泡在露兰春那里,诸事不予过问,使得李志清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黄金荣这次回家,等于给了李志清一个机会。李志清是从来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才进公馆,黄金荣就暗自吃了一惊。比起林桂生主持家政的时候,公馆里又严整齐饬了不少,眼见着李志清把大小事务都调度得井井有条,黄金荣不由得喜上眉梢:没有了林桂生,他照样能过得挺好。   没等黄金荣看够身边的一切,李志清早已经一阵风似地从门厅里跑了出来,黄金荣立刻被一团异香和妙龄女郎的燕语娇声包围住了,喜得他还在院里,一双肥手已经控制不住地在李志清的前胸后背有意无意地摩挲起来。在李志清半真半假的半推半就中,黄金荣飘飘忽忽地让儿媳妇把自己裹进了屋里。   李志清正要好好调一调这个老色鬼的胃口。   “你在这儿动手动脚的,把露兰春放到哪啊?”   黄金荣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笑而不答,涎着脸把脑袋拱在李志清的怀里。   李志清毫不客气地把黄金荣的脑袋生生地扳了起来,身子一扭,从黄金荣下面灵巧地钻出来,闪到一边去了。   “我可不让你在那个小妖精那儿钻了身骚味儿,再来碰我。你呀,还是找她去吧。说着,李志清一个翻身,站起身来。   看着满头大汗的黄金荣,李志清缓慢而有力地说:“你非要娶露兰春,也可以。不过,你先把我扶正,再娶她做小。”   “那不行,谁不知道你是我儿媳妇?”   “你还知道我是你儿媳妇?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见过这样的公公和儿媳妇吗!”   “何必呢……”   “何必?你又何必跟我这样呢?难道我连那个野路子的戏子都不如?让你放着正路子的不要,非去找野鸡?你别看她现在对你百依百顺,真进了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她二十来岁焦柴烈火的年纪,到时候你降得住吗?”   但黄金荣却已经给折腾得精疲办尽了。   在剥夺了他几乎全部的尊严、骂得他体无完肤之后,乖觉的李志清又不失时机地给了黄金荣一次最大的满足。   这使得他必须认真考虑一下刚刚李志清对他说的那些话—真要是搞僵了,说不定李志清能让全上海人都知道那个没见过爹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种,那时,他可真就没法在上海滩混下去了。而且,李志清的那番表现,也让黄金荣必须仔细考虑一下李志清和露兰春这两个女人各自究竟在他心目中和生活中占多大比重,考虑的结果让黄金荣不禁汗颜,因为李志清至少不亚于露兰春的位置:露兰春能给予自己的,他在李志清这里都可以找到,那么,露兰春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他呢?心理的不平衡,还有就是舞台上的绰约风姿,此外,还有别的吗?而这些真就那么重要吗?   黄金荣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了,他不是个轻易就能改变自己主意的人,既然已经赔了夫人,索性一直走下去,管它究竟如何!不过,黄金荣的心里毕竟不如刚从露兰春那里来时那般坚决了。   李志清并不着急,她会一步步逼迫老头子就范的。   黄金荣在李志清身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然后恋恋不舍地看着李志清起床穿好衣服。李志清告诉他今天她要亲自下厨去烧两样小菜给黄金荣做早点吃,虽然黄金荣还是拉拉扯扯地不肯松手,可李志清一个转身灵巧地闪开,随即就消失在门口了。   黄金荣继续翻过身来,抱着一个枕头酣睡,和露兰春相处的半个多月中,床成为他最留恋的地方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黄金荣迷迷糊糊地听到一声门响,他以为是李志清回来了,可细听脚步声,又不太像,正迟疑间,外屋人的已经说话了—原来,是每天来给李志清收拾房间的徐妈,她不知道黄金荣睡在里屋,还以为是李志清没有起床,仗着自己是从小就看着李志清长大、又随着李志清嫁到黄家来的老人,忍不住对着里屋絮絮叨叨。   “少奶奶,您看这可怎么好啊,老爷兴许是老糊涂了,要寻个偏房找个什么人不行,偏就找了那个惹是生非的露兰春,还把夫人给气跑了,几十年的情分就这么说断就断了……她露兰春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做戏的,身上也不干净,把她招到黄公馆来,全上海的人会怎么讲鼎鼎大名的黄金荣讨了个戏子做正宫夫人—满街的人都在笑话呢?这些事,外面早就说开了,就是瞒着老爷一个……”   徐妈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到屋里来,等她一路低着头走到床边,黄金荣早从床上坐起身来,抡圆了胳膊照着徐妈就是两个大嘴巴,徐妈这才看清屋里的人是黄金荣,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赔罪。   等李志清端着早点回到屋里时,徐妈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   黄金荣说什么也要李志清立刻把徐妈辞掉。这一次,连李志清求情也无济于事了。徐妈哀求半晌,最后只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拜别了李志清,收拾东西到乡下去了。   临离开公馆时,徐妈收到了李志清派人送来的500块钱,作为对她的酬劳—今天早上的这一幕,原本是李志清安排好了,特意演给黄金荣看的。为了不让露兰春进门,避免自己在黄府的大权旁落,李志清真是煞费苦心。   而她也没有白费精力,因为一天后黄金荣离开黄公馆,重新回到露兰春那里时,的确是心乱如麻。黄金荣并没有把这一天来发生的事告诉露兰春,但是他自己的心头却就此笼上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在黄金荣心神不定的同时,另一件事又让他大伤脑筋:露兰春越来越失去了对他的耐心,过去最让黄金荣心驰神往的就是每天上床后的时光,露兰春总能让他舒舒服服,痛快酣畅。可是近来,随着原先黄金荣许诺的迎娶露兰春的日子的临近,她虽然还是每天陪伴在黄金荣的枕中,而且一如既往地顺从乖巧,但总让黄金荣有一种露兰春是在应付自己的感觉。难道他黄金荣就真的时运不济到了这个地步,连不日升入正宫的露兰春也看不起他了?黄金荣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反正要娶露兰春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他索性让全上海的人看着他怎样把露兰春迎进家门。也许,当上黄家主妇的露兰春会重视她一度的最迷人的神采?至于别人如何议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了,近来,他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他太累了。   露兰春终于进了黄公馆,不过,婚事并没有大办,只是一班至亲故旧来贺贺喜,黄金荣不想太过于张扬,徐妈的那句话还在他耳边不时响起:无论如何,堂堂黄府娶了个戏子当夫人,总归不太体面。   就在黄金荣为了几个女人而焦头烂额,身心交瘁的时候,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却一路扶摇直上,上海滩越来越多的流氓白相人,在遇事撕扯不开的时候,都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找杜先生去!”   杜月笙看准了黄金荣陷在家务事之中,张啸林又整天只知道吃喝嫖赌、坐吃山空,知道在大上海横空出世的机会已经来到身边了,所以,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已把手迅速地伸向实业领域,在黄金荣独霸的工商业、张啸林掌管的娱乐业之外,在实业界形成了自己巩固的势力。   可黄公馆里却渐渐乱了营。   在黄公馆的三个主人中,黄金荣、李志清、露兰春,没有一个对自己的处境满意。   李志清的不满自然不再说了,她费劲拔力,又赔上了一个心腹老妈子,最后还是让露兰春进了门,那份懊恼就不用说了。黄金荣同样不满意。他本以为把露兰春接进黄家,从此露兰春会事事让他顺心顺气,一心一意地让他金屋藏娇,消受余年了,可除了刚进门的那几天露兰春还对他比较热情以外,以后简直是一天不如一天,黄金荣自己也觉得力不从心了。他以为这正是露兰春对自己冷淡的原因,于是拼了命地进补,以致一到晚上,就凶猛异常。可这并没能改变他和露兰春之间的关系,相反,这使得露兰春更加不堪其善,甚至干脆躲闪、拒绝黄金荣的热烈要求。此时的黄金荣有苦难言,为了露兰春,在气走了林桂生之后他已经很少能找什么知根知近的朋友来谈一谈了。他又想起了杜月笙。   一进黄府,杜月笙就体会到了阖府上下弥漫着那种微妙的气氛,一见面,黄金荣的长吁短叹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看着仿佛是一夜之间陡然苍老的黄金荣,杜月笙不禁感慨万千。在杜月笙看来,黄金荣在女人身上用心太过,用情太深了,这使他陷入其中而无法自拔,最后让大家看了笑话。虽然黄金荣华捕探长的威名还在,可是已经不是当年叱咤沪上的黄金荣了。女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几个女人。杜月笙暗下决心,一定要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女人,只允许她们成为自己生活的附属部分。   同时,杜月笙发现这两个搅扰得黄金荣寝食难安的女人却是越发的鲜艳流丽、光彩照人了。而且,杜月笙敏感地从她们瞟向自己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股暖昧的暖流。“女人真是尤物”,杜月笙暗想:“她们总是能最快地嗅出男人得势失势、身份地位的变化,然后用最吸引人的方式去拉住正处在权势顶峰的那个男人,一直到下一个更有力量的男人出现……”   这个想法让杜月笙十分满意,他又一次在女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战胜了那个老教父的印证。这将是让黄金荣最难堪的,而身为男人,当他连扑面而来的难堪都无法拒绝的时候,离任人宰割的地步也就不远了,那种滋味,真是生不如死。   杜月笙又看了一眼衰老的黄金荣,突然生出一阵同为男人的同情。   “师父,您该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了。”这种时候,杜月笙更愿意称黄金荣师父。   黄金荣感动地点点头,从林桂生走后,他很少听到这样的劝诫了。露兰春和李志清却同时在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鄙薄与不屑。   但是,从黄金荣身边一离开,彻底击垮黄金荣,取老教父而代之的念头立刻又重新占据了杜月笙的心灵,刚才在黄公馆一丝同情,大概充其量只是照见自身的结果;也许,在那一刻,杜月笙在黄金荣疲惫的脸上看见了危境的自己……   杜月笙不知道黄金荣还要花多久才能从共舞台之后一系列打击中摆脱出来,但是,他必须在黄金荣没有重新振作起来之前全力打倒他。林桂生不无哀婉的嘱咐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又泛起一阵涟漪。但是很快,杜月笙就沉浸在巨大成功的召唤之中,把这些都忘于脑后了。   不用杜月笙动手,黄金荣又遭到一次更加沉重的打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打击甚至远比共舞台的那次残酷无情,它足以把黄金荣彻底摧垮在上海滩上,至少,它让黄金荣丢尽了面子   露兰春出逃了。确切地说,是私奔。   黄金荣宁愿她死在外面,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在事发之前,黄金荣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冲出共舞台的阴影了,他的志得意满,甚至让杜月笙也紧张了好几天,但是,露兰春的事紧跟着就发生了,黄金荣又一次被人们的目光投入到难堪的漩涡之中。   黄金荣的重现风光,是因为他破了绑架法国天主教主教裴于松·雷狄的案子。   裴于松·雷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经获得过“勇士”勋章,这次特为传教由上海到天津去开办教堂。此人和法国驻沪领事、法国总巡捕等人都关系密切,一直以传教为名在中国各地收集情报,是法国在华的一个重要人物。不想,却在途经山东临城时被土匪绑架。此案发生后,国内外各界一致表示震惊,各方压力一齐投向法租界当局,黄金荣也难得脱身,几乎是一天到晚泡在巡捕房里。   功负不负有心人,黄金荣终于从一个来沪的山东人韩荣浦那里打听到了关押裴于松·雷狄的地点,并连夜赶往山东抱犊崮山神庙,雷狄主教就关押在这里。   黄金荣没有去找绑匪商量赎票的事,那些绑匪无疑会因为奇货可居开出一个天文数字。在众人手足无措、一筹莫展的时候,黄金荣却突发奇想地提出去贿赂山神庙的看守,居然只花了3000元就把裴于松·雷狄救了出来。当黄金荣救出雷狄安然返回上海时,沪上为之轰动,法租界当局为了表彰黄金荣的奇功一件,特地给他配备了八名安南巡捕,又提他做了麦兰捕房的督察长。这时,黄金荣已经成为法租界中职位最高的华人,而此时,黄金荣又找回了当初那种不可一世的感觉。   露兰春却兜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进了黄家不久,露兰春又开始在共舞台挑班唱戏。黄金荣对露兰春看得却远没有当初那么紧了。他以为出了卢筱嘉的事后,在上海不会有人再敢打露兰春的主意。况且露兰春现在已经成了黄夫人,谁还敢太岁头上动土呢?   偏偏还是共舞台,偏就又来了这么一个混世魔王,把露兰春勾得神魂颠倒。   这个就是上海滩颜料大王薛宝成的儿子薛永恒。   薛永恒并非不知道露兰春原来在共舞台惹出的那场风波,无奈倾心于露兰春的风姿美色,发乎性情,却没有止乎礼义。加上露兰春早就厌倦了那张麻皮老脸,二人同是风流倜傥的一表人材,两人一拍即合,又正赶上黄金荣全力以赴对付雷狄主教的案子,无心旁顾,露兰春和薛永恒早就暗度陈仓了。等到黄金荣受命去山东办案,露兰春索性和薛永恒双宿双飞,把共舞台的戏码回掉,暗地里和薛永恒包租了房间,俨然是一对情侣。   露兰春当然明白黄金荣回来不会饶她,所以先下手为强,把黄金荣保险柜里的秘密文件扫荡一空,裹挟而去。那些文件一旦披露出去,足以让黄金荣和他的枝枝叶叶一起身败名袭。露兰春正是看到这一点,算准了只要这些东西在自己手里,黄金荣就绝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和薛永恒放心大胆地招摇过市。   黄金荣恨得牙根发痒,但投鼠忌器,为了那些文件,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最高兴的是李志清,她现在在可以好好受用这个老头子和他拥有的一切了,而且,这件事本身就足以拿住黄金荣后半辈子的把柄,看他以后还怎么有脸逆着自己往家里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万般无奈的黄金荣只有再次求助杜月笙。   雷狄的案子破了之后,杜月笙情知黄金荣在法租界的势力已难以动摇,只有再次转变战略,以退为进,在同黄金荣的合作中壮大自己,放弃了原来想吃掉黄金荣的想法。这次黄金荣求到自己,当然要竭尽全力。更何况,杜月笙自己对露兰春也未能忘却呢!   薛永恒之所以如此色胆包天,主要因为背后有一个腰缠万贯的爸爸。薛宝成因为在一战期间经营颜料发了大财,有财就有了势,几年之中薛宝成就由一个颜料商摇身一变成为上海商界巨富。否则,薛永恒也不敢觊觎黄金荣的禁娈。杜月笙要想给黄金荣出这口酸气,也借机吐一吐自己久郁心头的欲念,即使以杜月笙的势力,也并不容易。这件事一拖就又拖过了一个多月。   黄金荣迟迟没有见到杜月笙的动静,按捺不住,风风火火又把杜月笙叫到自己的大烟塌前。   单纯教训教训薛永恒,棒打鸳鸯,这并不难办,可是这么明火执仗地打打杀杀,事发后街头巷议毫无疑问会把焦点转到黄金荣身上,所谓人言可畏,到那时黄金荣虽然不至于让舌头根子压死,但光是“丢了老婆,拈酸吃醋挟嫌报复”的恶名也足以让黄金荣声名扫地,抬不起头来。杜月笙把这层顾虑和黄金荣说了,老头子不由连连点头,可是这口气一时之间咽不下去,总是耿耿于怀。   沈月英的一句话,帮着两个流氓大亨解脱了不得其法的困境。   眼见着杜月笙整天闷闷不乐,心事重重,沈月英心里着急,但又不敢过问,因为杜月笙向来最反感妇道人家说三道四,参与外面的事。杜月笙需要的只是最简单的女人,除此之外,都是他不喜欢的。和杜月笙婚后数年,沈月英渐渐发现自己的作用和一件杜月笙臾不离身的一件器物没有多少区别,新婚之夜杜月笙对处女的崇拜与感动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黯淡褪色。杜月笙对自己的情感也远不及当初的热烈疯魔。这使沈月英隐隐约约有一丝危机感,她已经不敢像新婚燕尔时指望着杜月笙能专爱一生,只要杜月笙日后能记挂结发之情,不把她完全丢到一边就心满意足了。   经过几次的旁敲侧击,沈月英从杜月笙的亲信顾嘉棠那里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露兰春和薛永恒的风言风语她早有所闻,只是她一直不知道丈夫是为此烦恼。   沈月英陡然在心里生出一线希望:她要帮助丈夫解决这件棘手的事,一则是替林桂生出出积怨,二则她希望借此向杜月笙展示一下自己在床第之外的价值。她运用自己女人特有的视角去揣度薛永恒,寻找他的弱点。   世界上没有几个男人能经得起一个聪明女人几眼刻意的打量,三天后,沈月英胸有成竹地找到杜月笙。   杜月笙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立刻着手去办。虽然他仍旧不喜欢沈月英插手这类事情,但这回却不得不佩服沈月英的头脑和魄力。杜月笙暗想幸而自己不是黄金荣,否则沈月英肯定是第二个林桂生。可惜,现在的桂生姐落得个晚景凄凉。想到此处,杜月笙多少有些黯然神伤。林桂生从台前退到幕后,可他还得在台前装文弄武,小儿女的情长气短不现实,也不允许。   第二天,薛永恒在驱车去找露兰春的路上,路口转弯时汽车的后保险杠刮倒了一辆斜刺里冲出来的洋车。薛永恒的车开得不快,但还是把洋车上的人带了下来。薛永恒听到车后一声惊呼,随后是洋车翻倒的声音,要在平时,薛永恒会看也不看地扬长而去,可这次薛永恒鬼使神差地把车停了下来,刚才那声惊呼,似乎非常动听,使得薛永恒一定要看个究竟:那声呼叫里有某种牵扯魂魄的力量,吸引了薛永恒的注意力。   跌坐在汽车后面翻倒的洋车旁边的,是一个打扮朴素的女学生,显然,那声呼喊就是她发出来的。   薛永恒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女学生正低着头收拾散落在马路上的几本书,那是几本林纤翻译,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外国小说,薛永恒一眼扫见其中的一本封面上写着—薛永恒知道,这是一本引得无数青年男女泪水涟涟的爱情故事。   薛永恒踱到了女学生跟前,停住了脚步。女学生显然注意到了他,可是仍旧自顾自地低着头翻检自己的小说,查看它是不是被污损了。薛永恒只能看到她修剪得整齐俏皮的齐耳短发,发梢随着她身体的轻微动作轻巧地一点一抖;余下的,薛永恒就只能看到她轻轻嘟起的嘴唇,珠圆玉润,还完全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娃的娇嗔神态。片刻之间,薛永恒对这个女学生顿生怜爱。   他从西装上衣的口袋中取出钱夹子,从里面抽出100块钱,伸到了嘟着的小嘴面前:“小姐,拿回去看看医生吧!”   “谁要你的烂钱?”   那张钞票被毫不客气地扔在了地上,剩下薛永恒空空的一只手伸在半空。   周围已经远远近近地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其中有几个认得薛永恒的,拉住同伴指指点点,更多的人只是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出街头即兴剧的上演,猜测事态会如何发展。那个洋车夫被碰了自己的车,但是并不敢上前理论,又不愿自认倒霉地离开,此刻也闪身在几个过路的看客身后,嘀嘀咕咕。   当着这么多人在大街上被驳了面子,薛永恒的脸色由白变红,但又不好对这个娇巧的女孩子当众发作,正愣愣地不知所措,“齐耳短发”突然把头一扬,甩出一句让薛永恒哭笑不得的话!   “你看,你把我的书弄扯了。”   举在手里的,正是那本。   薛永恒没想到今天出门撞见了这么一个娇娇活宝。在风月场中浪迹多年,各色的女子也见得多了,可惟独眼前这么清纯俏皮的女孩子,薛永恒实在是久违了,他不由蹲下身来,像看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想要好好看看这个别致的小东西。几乎在此同时,女学生收拾好书,扬起了脸,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打了照面。   薛永恒不由惊呆了。   这是一张没有一点脂粉气的脸,单凭这一点,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就极其难得了。更动人的还是那双眼睛,薛永恒鉴赏过无数美女的眼睛,或秋水微澜、或娇媚横斜,但像现在看到的这样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却从没有领教过:这还是一泓从未被人玷染过的古寺幽泉。薛永恒感慨于市井中还有这么奇妙的女子,在她面前,所有的妍华都黯然失色了。他紧接着的一个感觉就是,自己白活了二十几年,在风月场中真是浪得虚名。   对方却根本不买他的账:“你把我的书弄坏了。”   “我不是赔你钱了吗?你干吗不要?”薛永恒决心无论如何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缘,好好品尝一个这颗从未采摘过的带露的葡萄。   “谁要你的钱?你赔我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好不容易买来。你赔!”   “那好,我和你再去买一本,可以吗?”   “你当然要买。而且,你还得赔他的车!”说着,齐耳短发一甩,指了指闪在一旁小心地赔着笑脸的洋车夫。   薛永恒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莫名其妙地好,他很和气地对那个车夫说,那打落在地上的100块钱,已经是车夫的了。洋车夫喜不迭地道了谢,拾起钱抄起车把走掉了。四周响起一片啧啧的议论。   女学生得胜似地上了薛永恒的汽车:“你们这些有钱人,就会仗势欺人!不过—你好像还不太坏……”   汽车一溜烟地驶去,留下还站在原地的看热闹的人,各有各的议论,过了许久,才渐渐散去。   这天,直到晚上,露兰春才见到匆匆赶来的薛永恒,他说他要参加一个临时召开的董事会,所以来晚了。露兰春并没有太在意,可十来天后,薛永恒干脆不来了;一连半个月,剩下露兰春独守空房,这下她再也坐不住了。   这时,杜月笙满脸含笑扣响了房门。薛永恒和女学生去了苏州。   露兰春闻言脸色一变,可是仍然在心里强制安慰着自己:虽然薛永恒半个月没来,毫无音信,但总不大可能这么快就移情别顾;特别是一想到薛永恒在枕边一度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她实在不敢相信杜月笙的话。露兰春戒备地盯着杜月笙的脸看了半晌,似乎那上面写着答案—这恐怕又是黄金荣的把戏,那堆文件在自己手里,老头子睡觉都不安稳,肯定会变着法子地把它们收回去。而她正要借此要挟黄麻皮答应自己嫁给薛永恒,从此两边互无干涉。   “杜先生,薛公子这两天事忙,没有来,您来的正好,我刚巧有一件事要请您转告黄老板,他有些东西在我这儿,请他务必在三天内送一份写明我们两人互无关涉的文书,和5万现金到这里,把这些东西换回去。它们太占地方了,过了三天,说不定我就把它们扔到外面去了……”   这的的确确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女人—杜月笙一边听一边想,脸上则自始至终保持着胸有成竹的笑容。这笑容让露兰春很不自在,她觉得杜月笙是在看着她一步一步往下滑,却不肯伸手拉她一把。相反,杜月笙正欣赏着她毫不知情地滑向深渊。这极大地刺伤了露兰春的自尊心,对女人来说,这样的男人简直是个恶魔。她宁可现在就落在黄金荣手里,也不愿强迫自己接受这种不阴不阳的注视。   杜月笙一直等着露兰春把话说完,屋里产生片刻的宁静,露兰春更加局促不安。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这是那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力量,他似乎可以决定她的命运。事实上,从杜月笙走进这间房间的那一刹那,露兰春已经预感到自己为自己设计的逃脱黄金荣控制的计划又流产了。杜月笙会毫不留情地剥夺她即将到手的一切,即使杜月笙不说,她也知道薛永恒几乎是肯定要从自己生活中消失了。露兰春突然一阵晕眩,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这个时候,只要杜月笙上前一步,哪怕一个最细小的暗示,都能让露兰春立即瘫倒在他的脚前,听任他的处置—她实在太累了,她宁可把自己交给这个强有力的亦魔亦人的男人任意摆布……   但她还要再做一次挣扎中的猎物的徒劳的挣扎而已。   杜月笙果然站起身来,露兰春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不过,杜月笙什么也没做,就连脸上的表情,除去最低限度的礼貌之外,也再没有一丝额外的含义。在他手上,捏着一张照片。   “露老板如果不相信,可以看看这个—”   照片上,薛永恒十分亲热地和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在一起。   “这是三天前我手下的几个弟兄在苏州拍到的。露老板如果感兴趣,我这里还有几张更清楚一点的……”   说着,杜月笙从身上又抽出一叠照片,就要递到露兰春面前。   露兰春躲避瘟疫似地连连摆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不用看也不能想像出那些照片上会是怎样一番情景,过于脆弱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任何可能的打击了。此刻她全都明白了:为什么薛永恒那么久不来看她,还有刚才杜月笙望着她自我安慰似的辩解时脸上现出的耐人寻味的表情。一股冷气从后背直冲上头顶,随即散布全身,洞入骨髓。一阵天旋地转,露兰春险些晕倒在地上。   杜月笙一把抓住了露兰春的肩膀,又轻轻滑到她的腰间:“露老板,你这又是何必呢?年纪轻轻,你日后可走的路还长着呢!您说是不是呢,露老板……”那只手慢慢地在露兰春绷紧的屁股上抓了一把。   “杜先生,那—您说,我还有办法吗?,,露兰春眼前,已经只剩下杜月笙这一棵救命稻草了。   “有!当然有啦…‘二”   杜月笙低下头去,轻轻咬住了露兰春旗袍下高耸的乳峰,慢慢地把她放倒在床上。露兰春的脚踝被杜月笙稳稳地捏住,倒提起来,水绿的旗袍悄无声息地滑落,露出两条修长的腿来……   匆忙中脱掉的衣服胡乱扔到地毯上,盖住了地上的那张合影照片_ 第10章笙者生也,镛者功也   第10章笙者生也,镛者功也   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到镇外的一片野地里,一路上专注地盯着她挎着洗衣篮的扭动的腰肢,和罩在裤子下面的一对丰满而并没有夸张地凸现出来的屁股。   黄金荣这个烟泡抽得比任何一次都舒服。   半小时前,管家程锡文进来告诉他说,杜先生拿着一包东西求见。他一骨碌从大烟榻上跳起来,敞着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扣上就忙不迭地迎了出去。他相信杜月笙肯定会带来令他振奋的消息。   杜月笙果然没让他失望。   那一大包东西正是让黄金荣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的一批文件。这些文件到底有多么重要,就连杜月笙也是在从露兰春手里接过它们之后才真正意识到的。怪不得黄金荣会急成那副模样—这些文件和往来书信中记载了所有自黄金荣发迹以来和各界勾结串通所犯下的罪恶,牵扯人员之广,职位之高,以及所犯事情之恶劣,即使是杜月笙,事后也要捏一把冷汗。其中有许多事是杜月笙进黄公馆之前发生的,另有不少是杜月笙到黄公馆之后发生的,可是,杜月笙对之常常是不甚了了。很显然,黄金荣有许多事情是背着他的,杜月笙虽然认为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心里也在早早地在瞄准了教父宝座的同时,对黄金荣平添了几倍的小心。   首先,为了扼制、也是为了打击一下老头子,他不能让露兰春落到黄金荣手里;现在那些文件书信杜月笙也带来了,难保在老头子拿到东西后为除后患不对露兰春做出些什么。只要露兰春活着,而且仍然令人瞩目地活着,老头子心里就会一直疙疙瘩瘩的;而且,露兰春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全上海滩的人一个最好的提醒,每个人借此都会立刻想起露兰春带给黄金荣的两次丑闻和两次把黄金荣搞得焦头烂额的故事,而这对于持续不断地打击黄金荣而言显然意义重大。   为此,他得给露兰春安排一下妥善的去处。最妙的地方莫过于黄金荣的共舞台。   黄金荣一见杜月笙,道过辛苦之后,立刻就问那些文件找回来没有。杜月笙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那包东西递给了黄金荣。黄金荣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一查看一遍,确认一样不少之后,才真正松了口气,随即,黄金荣问杜月笙:“她呢?”   杜月笙知道这是黄金荣在征求他如何处理露兰春的意见,看着黄金荣急切的眼神,杜月笙故意避而不答,反而向黄金荣询问打算如何对待那个捋了老虎胡子的薛永恒。黄金荣一时没能明白杜月笙的意思,愣愣地怔在那里,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杜月笙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薛永恒这个小子实在太可恶,不好好整治他一下,别说是师父您,就是我也咽不下去这口恶气。可是,现在全上海都风传着这小子和露兰春的事。在这种时候,薛永恒随便出一点儿事,上海滩立刻就会把这归结到您的头上。到时候气固然是出了,可也惹了一身臊气,我怕反而得不偿失啊!”   一番话正截到黄金荣的痛处,他皱了皱了眉头,咬着牙不再说话。   “其实,依我看,办法还是有的。”卖了一通关子之后,杜月笙总算转向正题,这句话也让黄金荣眼睛为之一亮。   “薛永恒现在在苏州,正和我给他找的那个‘女学生’一天到晚泡在一起,我们正可以借这个机会出了气还不至于把舆论引到我们身上来。就扮成是女学生的家里人找上门去,说他诱奸少女,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当然,单凭这个也堵不住别人的嘴,必定还会有人把这件事往您身上拉。这也好办,您明天就让孙兰亭出面,以共舞台的名义请露兰春回来唱戏,您还可以天天去捧捧场,再拿5000块钱出来作为你给她的分手费。也让上海人看看您有情有意,根本没把当初露兰春的不是存在心上。这样一可以堵住薛家的嘴,二来可以给共舞台招财进宝,何乐而不为呢?”   这么便宜了露兰春,黄金荣实在心有不甘,但杜月笙又的确说得句句在理,无奈,他也只好点了点头。   几天后,薛永恒在苏州撞上了一帮“女学生”的“家里人”,被他们不由分说痛打了一顿。一表人材、风流倜傥的薛公子给打得跟个血葫芦一样,勉勉强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不在床上躺个十年八年看来是不行了。至于那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当然是被她的“家人”拉走了。事后,她在杜月笙账上领出了3000块钱。   这就是沈月英给杜月笙出的那个主意,自始至终,这都是一个早就挽好了的绳套,净等着薛永恒和露兰春老老实实往里头钻。   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露兰春,让黄金荣和薛永恒这样两个吃得开、兜得转的人物连着栽了跟头。在这一长串风波中,真正得了实惠的是杜月笙。   露兰春重返共舞台,但是在梨园中名声招牌已经砸了,为了上座,只好演一些不甚高明的噱头戏,招徕观众。把这样的戏改得不今不古,不文不武,只是一味迎合观众心理。更有甚者,有些时装京剧像,干脆以色情为号召,在里索性排出了织女穿着抹胸和短裤晃胸摆臀的“洗澡”场面,让有识之士和正经观众大跌眼镜、摇头而去。但是这路戏很招惹了一班市井闲人,共舞台借此也能达到场场上座八成以上。半年之后,露兰春终于离开共舞台,去了天津。   黄金荣经过了这些变故,明显地衰老了,虽然从外表看来,他仍然红光满面的一副大亨派头,但常在他身边的人都能感到近来黄金荣的变化,昔日热闹非常的黄公馆也冷清了许多。特别是薛水恒和露兰春的这段私情,对黄金荣的打击比他从共舞台被绑架到何公馆那次还要沉重一些—他才因为破了雷狄主教绑架案而重新振作起来的威风,眨眼间又冷水浇头消逝殆尽了。在外面,他还是风光无限的法租界麦兰捕房的督察长,但每当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时候,黄金荣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在上海滩,他仍然不失他大亨的地位,但想继续坐住当年的头把金交椅,对黄金荣而言,已经是太吃力了。   就在此时,传来了林桂生的死讯。   搬出黄公馆后,林桂生住进了恒茂里的公馆里。她是负气出走,本以为过一段时间后,念及自己这么些年来帮着黄金荣里外操持,黄麻皮还会再把自己接回去,至少,不会绝情。谁曾想黄金荣真的一切不管不顾,就像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加上后来眼看着黄金荣丑闻横出,上海滩闹得沸沸扬扬,黄家的威仪渐渐七零八落,林桂生又急、又气、又恨,疾病自找上身,没有多久,已经形容枯槁,大病缠身了。   杜月笙几次找黄金荣,想请他看看林桂生,好歹也是夫妻一场,可黄金荣是凡事好讲,就是一谈到林桂生,绝不相见。杜月笙只好自己去看了林桂生几回,看到当年精明历练、风采卓然的桂生姐在不到一年之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到后来,杜月笙也不忍心去恒茂里,转而让沈月英替自己去看顾林桂生。   和黄金荣分手仅仅一年,林桂生就在恒茂里空空荡荡的公馆里带着怨忿撒手西去了。等杜月笙闻讯赶到黄公馆,索性连黄金荣的影子也找不到,急急忙忙让程锡文四处寻找。杜月笙在黄公馆的客厅里等了有两个小时,才看见程锡文灰溜溜地从外面进来。杜月笙一问才知道,程锡文好不容易找到黄金荣,一说来意,立刻让黄金荣骂了个狗血喷头。杜月笙知道黄金荣对林桂生已然彻底绝情,只好自己一个人驱车赶往恒茂里。   林桂生和黄金荣分手后,一直到死也没见到黄金荣一面,就连林桂生的丧事,也是杜月笙一手操办。   死了林桂生,跑了露兰春,黄金荣一天到晚躺在大烟榻上喷云吐雾,一应事务都转到李志清手里,平时难得过问。杜月笙确信自己的机会来了。黄金荣的大亏吃在女人身上,所以杜月笙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但是,杜月笙的嗜赌与好色是出了名的,因此凡是打算结交他、利用他的势力的人,无一不刻意从这两个方面下功夫。这把沈月英弄得十分紧张,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步了林桂生的后尘,她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地提醒杜月笙,千万要记住黄金荣吃了大亏的地方。可是杜月笙依然我行我素、胸有成竹。他心里明白,黄金荣吃亏就吃在被女人控制上面,而这一点,恰恰是他最有把握的:杜月笙最不怕的,就是女人。   如果说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杜月笙是怀着紧张、焦躁在女人身上、尤其是肉体上寻求一种发泄的满足,借以达到心理的平衡的话,现在的杜月笙则纯粹是以一种君临一切的态度把玩自己的所有物,在女人无条件的绝对顺从中,他体会到一种莫大的满足。   同时,还有一件事让杜月笙脸上生光、飘飘欲仙。   他结识了章太炎。   这天,管家万墨林拿着一封信走进来,杜月笙接过信封来看了一眼,又拆开信在写信人落款的地方拿眼一扫,差点儿叫出声来。   虽说杜月笙自己大字认不得许多,可手边上的还能认出几个。这封信的信封上写着“章缄”的字样,信纸最后面写着“炳麟谨上”。—这个章炳麟不就是享誉神州的国学大师章太炎吗!杜月笙喜出望外,怎么也想不到能有机会和章太炎拉上关系,这对于他而言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杜月笙一贯刻意给别人留下一个礼贤下士的印象,无论是失意政客、落魄文人,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杜月笙认为他们在过去或将来曾有或可能有的成就和威望,他都不惜血本地与之交往,尽力帮忙,所以,他确实在许多人眼里有几分春申、孟尝的古风。   最让杜月笙得意的,莫过于1923年黎元洪的秘书饶汉祥为感谢他在黎途经上海时对黎的接待,欣然挥毫书赠的一副对联:   春申门下三千客,   小杜城南五尺天。   联中把杜月笙比作“春秋四公子”之一的楚国春申君,说他广延天下贤士,把杜月笙捧了个不亦乐乎。事后,杜月笙一直把这副对联挂在客厅里,谁来了都会夸赞一番。正是在类似这些地方,杜月笙表现出了自己和黄金荣、张啸林迥然不同的特点。   另一件事,是杜月笙把民国著名才子、曾一度为袁世凯复辟张目、摇旗呐喊的杨度罗致到了自己帐下,为自己出谋划策。   通过和这些名士的交往,杜月笙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人们管黄金荣和张啸林叫“黄老板”“张老板”,而称呼自己为“杜先生”,俨然他已经是这些贤俊雅士中的一员了,无形之中,杜月笙在社会公众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杜月笙有自己的考虑,像他这样从社会底层一路赚着黑钱爬上来的人,最被人瞧不起的就是过去那一屁股老账,不管自己多么有钱有势,也一样让那些“社会闻达”们看不上眼。所以,在发迹之后,杜月笙最关心的是名声,他宁愿一掷千金去买一个可以把他从过去的背景中分离出来的名声。杜月笙在这方面的清醒和冷静,确实是黄金荣和张啸林无法比拟的。   现在,又一个机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此人又是声威远在饶、杨二人之上的章太炎先生,杜月笙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他立刻吩咐万墨林给自己念章太炎来信的内容—杜月笙虽然认字,但只上了几个月的学,因此只要是笔划有些连笔的字,就认不太清楚了,更不用说章太炎手书的一笔流畅的小行草了。   听万墨林念完,杜月笙才明白章太炎来信的目的。   原来,章太炎有个侄子在上海,不慎卷到一件官司之中,无从脱身,这封信就是特地托杜月笙从中代为疏通的。   这样一件事,对杜月笙当然不算什么难事,在一天之内,杜月笙派出去的人就回复他说,章太炎嘱托的事已经解决妥当了。杜月笙不但替章太炎解决了这场官司,而且还要去章太炎在苏州的寓所专程拜望章太炎先生。   这次会面令杜月笙终身难忘,因为正是在这次会面中,“杜先生”改名成了“杜月笙”。   章太炎把杜月笙迎进客厅,首先感谢杜月笙帮着侄儿摆脱困厄,杜月笙自然要谦让一番。随后,二人拉起家常,杜月笙说到自己祖籍原本在浙江海宁,世代养蚕织丝,后来才搬到上海浦东高桥镇。章太炎也是浙江海宁人,这么一算两个人居然还能算是同乡,屋里的气氛自然更宽松融洽了。   杜月笙无意间向章太炎谈起了自己的名字,说是自己出生时适逢阴历七月十五,是传统的“鬼节”,那天月圆如盘,大小如斗,又没有一丝云彩,一轮朗月映得夜空里一片清晕。于是父亲就指月为名,为他起下了“月生”的名字。   杜月笙径自说着,却看见章太炎凝神屏息,若有所思,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引不起章太炎先生的兴趣,正疑惑不定的时候,突然听见章太炎大声说道:杜先生,老朽斗胆给您换一个名字,就叫做‘镛’,您的大号今后就称‘杜镛’,在生字头上加一个竹字头,以‘月笙’为号,杜镛杜月笙……   紧接着,章太炎摇头晃脑极为认真地背诵起来:   “上讲:‘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西方之乐谓镛,镛者功也。’杜先生以为这个名字如何?”   杜月笙这才知道章太炎原来是在给自己改名字。章炳麟先生给自己定了名字,这事情传出,是多大的面子!   杜月笙赶忙起身离座,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在章太炎面前毕恭毕敬地一躬到地。   “多谢章先生赐名,晚生三生有幸,依先生的意思,我从今天起就叫杜镛了。”   杜月笙这一趟真是没白来苏州,不但结识了国学大师章太炎,还得了章太炎先生的赐名,回到上海,这无疑又是一笔增强名望地位的极其可观资本。杜月笙特意把这几个字在私底下练了不知道多少遍,以致不明白内情的人,要单看他的签名,还以为是一位颇读了一些书的文士呢!   和社会名流、文人雅士交往,又蒙国学大师赐了名字,但这些丝毫也不影响杜月笙做出毫不文雅、甚至是极其野蛮残忍的事来。杜月笙手中的赌台、烟土公司仍然不停顿地替他聚敛着大量的财富。这些财富背后,是数不清的家庭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虽然杜月笙已经把注意力更多地投向工商业,希望能给世人一种“干净”的印象,可这路黑钱因为来得容易,牟利可观,仍然是杜月笙无法放弃的重头戏。   可是,真正奠定了杜月笙在沪上的霸主地位,使他成为不可一世的一代教父的,却是与这些毫不相干的一件事,在很大程度上,这件事使得杜月笙在1949年匆匆逃离上海,躲到香港做起了寓公,而没有像黄金荣那样留在即将解放的武汉。说起这件事,就不得不提到1927年,不得不提到一个在中国现代历史中占据了相当篇幅的人物:蒋介石。   蒋介石曾经是黄金荣的门生。   那是1916年,辛亥革命中的著名将领,时任沪军都督的陈其美被袁世凯的刺客暗钉在自己在上海的寓所内,在他身边的蒋介石立刻失了势,转而在上海搞起了证券投机,不想时运不济,不多的本钱接连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走投无路之际,蒋介石首先想到的是虞洽卿。   无奈虞洽卿不愿把银子白往这个败子势的毛头小子上搭,但是虞洽卿又想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山不转水转,日后蒋介石真混出一点眉目来,自己当初总归也曾帮过他的忙。于是,他卖了个人情,介绍蒋介石去投奔黄金荣,认黄金荣做自己的老头子。   黄金荣在知道了虞洽卿的这个意思之后,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黄金荣对自己即将收下的这个徒弟是何许人也并不知情,他对此也不感兴趣,促使他同意收下蒋介石的主要是虞洽卿的面子。此前,黄金荣还没有机会和这个巨富买办交往,这次虞洽卿给他举荐门生正好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他当然不会回绝。   由于虞洽卿根本不懂得青帮拜师的规矩,所以在蒋介石拜师那天,虞洽卿并没有让蒋介石去填什么“门生帖子”,更没有拜师的压帖贽敬。蒋介石只是由虞洽卿引见,向黄金荣投了一张帖子,黄金荣就收下了这个徒弟。那张贴子也写得非常简单,只是一张写着“黄老夫子台前,受业门生蒋志清”的红纸,但毕竟就是凭着这么一张纸,证明了蒋介石和黄金荣的关系。   蒋介石刚刚拜完了师,就在黄金荣的柜上支了200元钱,拿着当做路费下了广州,投奔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去了。   这些事,杜月笙都在场,那200块钱还是杜月笙替黄金荣交给蒋介石的。很快,无论是黄金荣还是杜月笙,都把当年穷愁潦倒投奔黄门的蒋介石几乎忘到脑后了,可是蒋介石突然奇迹般地回到了当年避债离去的上海,而且,这时的蒋介石,已经是北伐军总司令,俨然一位革命领袖了。   此时距离蒋介石被迫离开上海,整整过了10年的时间。   几乎是被上海一脚踢出的蒋介石,就要随着北伐军的炮声耀武扬威地回来了。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在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之后,张宗昌派到上海的“陆海军总司令”毕庶澄也没能“弹压”住工人纠察队的起义斗争,狼狈地逃离上海。此时,距毕庶澄屯驻上海,才一个月的时间。第二天,蒋介石兵不血刃进了上海。   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立刻忙碌起来。   在蒋介石还没有到上海之前,杜月笙比其他人都更早、也是更准确地得到了蒋介石动向的消息。在和蒋介石打交道的方面,有一个优势是甚至蒋介石的老头子黄金荣都不具备的,那就是杜月笙有一个在蒋介石身边深得宠信的传信人—戴笠。从最初听到一点北伐军的消息时想,杜月笙就总是为自己当年的知人善用而暗自得意。   戴笠曾经差一点儿死在自己手里。   三年前,杜月笙的赌台里抓住了一个玩假骰子的年轻人。照规矩,遇到这种情况,赌场看台角的几个人会二话不说把他废掉,就算完事。可是这个人在赌场里大吵大闹,还说自己是杜月笙的朋友,赌场那边没办法,把电话打到了杜月笙的公馆。10分钟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后还跟着两个横眉立目的打手,恶狠狠地瞪着他。看那架势,只要杜月笙说一声不认识,这个青年人立刻会被拖下去卸了八块。   杜月笙确实不认识。   他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他高挑儿个子,一张大长脸,方廓的下巴,显得有些愣愣的。可再看那双眼睛,却极有神,而且,从眼神中找不到丝毫的紧张和慌乱。其实,以杜月笙的脑力,从这个高个子一进门,他就已经断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是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惊人的镇定,却让杜月笙暗挑大拇指。在江湖上这么多年,这样有胆色的人还非常少见,要是现在自己手下有个把这样的人,杜月笙早就成就大事了。   不过,他还要好好看一看来人的胆魄和才干。   “这位先生,恕杜某冒昧,我好像并不认识你呀?”   杜月笙一边研磨着手里那盏碗茶,一边用眼角扫着对方,注意着他的反应。   两个保镖早已按捺不住了,按青帮的规矩,应该赏这小子一个三刀六洞,现在只是碍着在杜先生府上,不便立刻动手。只要杜月笙一个最小的暗示,这个胆大妄为的臭小子就会立刻消失在上海滩、死无葬身之地。   来人却没有一丁点惊慌失措的表示。   “杜先生当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杜先生。”两个保镖已经上来扭住了高个子的胳膊,就要往下面拖了。“不过—我和杜先生都认识一样东西。”   杜月笙用眼神制止了两个保镖,让来人继续说下去。年轻人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站在饶汉祥写的那副对联前面,朗声地念一遍,然后转过身来,面向杜月笙:“这副对子杜先生可认得吗?”   连一直站在旁边的管家万墨林都觉得这个小子的确是太放肆了。   杜月笙根本没有恼火的表示,来人的表现让他感到此人必非等闲之辈,而在杜月笙没有完全了解一个人时,他是从不轻易做出决断的,无论是杀、还是留。如果手下人直接在赌场里把这小子“办”了也就罢了,既然已经把人带来了,他倒要看看对方是何路神仙。因此,杜月笙非但没有着恼,反而心平气和地说:   “杜某一个粗人,约略认得几个字,这副联上的几个字还能认识。”   “我看杜先生也只是认识字罢了,说认得这副联,恐怕未见得。”   杜公馆规矩极严,因此屋里的人虽然恨得牙根发痒,没有杜月笙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杜月笙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微笑着等着来人的下文。   “这对联里把杜先生比作楚春申君,谓先生能得士,知人善任;又把杜公馆比成唐长安城的杜曲,说此处出入的都是权热煊赫、才能非凡的人物。小弟正是为此才特地赶来投奔,谁知一来,才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所谓杜公,也不过尔尔,只是我有眼无珠投错了门……好吧,杜先生,我听凭处置!”   说完,来人往沙发上一坐,自顾自地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杜月笙起身拱手:   “不知先生有此抱负,杜某失敬,请来重新见礼!”   随后,喝退了两个还不知就里的保镖,又吩咐万墨林下去摆酒,给年轻人压惊。   杜月笙极少看错人。虽然来人一没通报姓名,二没展现出什么身手才能,杜月笙为什么仅凭着几分钟的交往就如此客气呢?这其中当然有他的道理,除去多年混迹江湖的直觉之外,很重要的一点,是来人的一进门就表现出来的胆识。不管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单是这点胆略,就难能可贵。   半月后,杜月笙交给年轻人一封黄金荣写给时任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的推荐信,让他南下广州去投蒋介石。   这个人字春风,号雨农,大名戴笠。   杜月笙当年放下的这颗棋子,几年后已经威力无穷了。   早在2月间,戴笠就秘密遣人找到杜月笙,要他尽力配合北伐军攻克上海,维持秩序。随后,又是戴笠密告杜月笙,使杜月笙赶在了绝大多数的沪上名人和蒋介石接触之前,率先和蒋介石进行交涉。所以蒋介石还没到上海,就高度重视杜月笙。不光是戴笠总在蒋介石跟前帮杜月笙说话,而且,通过戴笠认识了蒋介石手下的一批人,特别是蒋身边的外文秘书张康年、顾耕野,杜月笙都竭力拉拢,这批人给他帮了不少忙。   这次,就是从这两位秘书那里,杜月笙获悉蒋介石3月26日将抵达上海,并且会拜望上海地方上一批要人,其中头一个就是黄金荣。   杜月笙立刻赶赴黄公馆,和黄金荣、张啸林商议如何迎接蒋介石抵沪。   黄金荣立刻提出送蒋介石金条,但具体送多少大家产生了分歧,十根、二十根?还是一百、两百?似乎都不大合适。   张啸林有些不耐烦,扯着大嗓子叫了起来:   “金荣,阿元是你的徒弟,送与不送还不是一句话?就说你不送,他还能不认你这个师父!要送吧,就痛快一点儿,别在几根条子上费心思。依我看,你徒弟当了总司令,你脸上也有光,送礼也应该气派体面一点儿。也别送条子了,索性打一个纯金大匾,找两个秀才想几个字钳在上面,这才是你当师父的疼徒弟的情分吗!”   一句话把黄金荣吓了一跳,连连咂舌:“乖乖!啸林,你替我算算,这得多少金子?”   这时,杜月笙在旁边说话了:“师父,啸林,我看先别吵了。东西是肯定要送,但一不是条子,二不是金匾。条子他现在根本不缺,送金匾又过于招摇了。他刚刚到上海,是否喜欢这种办法,还不一定,万一马屁拍到驴蹄子,可就没意思了。”   黄金荣连连点头,张啸林却有些不耐烦:“依你说,送什么?”   “送面子。”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黄金荣和张啸林的意料,两个人几乎是一齐直愣愣地看着他。杜月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蒋总司令初到上海,当年在上海落难南下,这段日子一定还让他记忆犹新,我们现在就要让他风风光光地回上海!而且……”   似乎是怕被别人听见似的,杜月笙又降低了声音转向黄金荣:“当初他拜你时不是有一张大红帖子吗?你回头转交给虞洽卿,当初是他引荐的,现在就还由他出面,把那张门生帖送还给蒋总司令,一定要私送……您说,这不是最大的面子吗?”   黄金荣和张啸林恍然大悟,立刻着手去办。   3月26日,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在码头上等了一天,也没看到蒋介石的影子,日薄夕山,黄浦江昏光一片,三大亨一起在码头上翘首而待数时,只好悻悻然地回去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蒋介石是26日夜里11点多钟才抵达上海的,但天一亮,他还是立刻去拜会了黄金荣,并且执意要执弟子礼,临走时又取出一只金怀表送给黄金荣,算作孝敬师父的一点心意,这使黄金荣感激涕零,受宠若惊。蒋介石又特别向一旁的杜月笙和张啸林两人致意,说国家危难时刻,正是用人之际,再三敦请他们为革命多做贡献。蒋介石告辞时,三人一起送出门外,目送蒋的汽车消失在街拐角。   就是这天晚上,杜月笙彻夜难眠。   无论是黄金荣还是杜月笙,所以能成事,一方面是靠着自己的手段和运气,另一方面靠的是租界的庇护。现在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可租界毕竟是外国人的天下,洋人今天可用你,明天还可以用他。说不定哪一天,洋人在上海就待不下去了。到那时,他们这些靠洋人的势力聚拢钱财的人,难保不因为洋人败了势一损俱损,到那时他们这帮替洋人做事的人越是一度风光,恐怕会跌得越惨。对这一点,杜月笙深信不疑。小时候在高桥镇,杜月笙曾亲眼看到一个被洋人掳去的弱女子如何淹没在同胞的巨大的无理智的疯魔中。   那是高桥镇一个有名的美女,这美女无需有什么人的评判,高桥镇所有年轻小伙子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证明。十来岁的杜月笙还无法想象出当年浣纱的西施如何用自己的美丽掩映了一溪碧水,但是,他却实实在在地见到了一个美若西施的人如何在高桥镇的水边展示自己的美丽。随着捣衣槌的一起一落,飞溅而起的水花四散喷洒,在日升日落的霞晖里,映着身下的汩汩活水,散成一片虹影。在杜月笙少年的心中,那实在是最美的图画。那时的杜月笙,日复一日地和高桥镇的风流少年们跑到镇口的河边,不知疲倦的注视着她洗衣时的身姿,这些平日里在高桥镇上无法无天的小子们,竟然没有一个敢冲出去占她一个便宜,甚至是拦在路中间堵住她回家的路,借机多看她一眼的事都没人敢做。时至今日,看惯了上海滩上男盗女娼的杜月笙,还是没法明白当年那一伙小痞子是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从始至终对这样一个美艳的女孩子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心情:热切地渴望而又没有一个人敢越雷池一步。   也许,她已经成为杜月笙心目中的女神,而女神就如同庙里的水母娘娘,如同奶奶故事里的嫦娥,是美到你无法去破坏或占有的地步的。甚至,只是在心中有了一点占有的欲念,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一想起来,就要面红心跳,愧作不已。   当时杜月笙惟一的希望就是,等着高桥镇上所有和自己年龄相当的男孩子都娶妻生子之后,如果她还没有被哪一个幸运的男人据为自己的妻子的话,自己可以成为她的丈夫。这个愿望那么渺茫,渺茫得杜月笙从来不敢真正抱有希望。她是高桥镇的骄傲,因此她决不可能成为被镇上人不齿的杜月笙的妻子。但是她真的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拒绝,因此,杜月笙永远是那个在她旁边待得最久的人。当然,杜月笙只敢看着她在溪边洗衣的秀美身影,并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   可是,有一天,当夕阳又一次坠落天边,一群高桥镇的男孩子一哄而散,奔向各自家中暖暖的炊烟时,她却把一个迟迟不忍离去的孩子叫住了。在所有的那些孩子当中,他绝不出众,一对招风耳直到他的晚年还极不体面地跟随着他,不甚规则的脑袋也记载着他每一次打架中的收获。可是,他却被她叫住了。   他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局促与不安,对命运的突然垂青他还无法适应,他的年龄也让他无法体会到这中间的真正意义。他只是被她的美震慑住了,在她面前,他不但体会到一种朦朦胧胧的对于母亲的情感,而且,一种分明不同于母子之情的眷顾也无可扼制地潜滋暗长,虽然,他还不能明了这情感真正的意义。   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到镇外的一片野地里,一路上专注地盯着她挎着洗衣篮的扭动的腰肢,和罩在裤子下面的一对丰满而并没有夸张地凸现出来的屁股。他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在心里说了一声:“真好看。”   她带着他在一片芦苇荡中停下。突然,她扔下洗衣篮子,抱住头放声大哭。他只是见过她各式的微笑,尤其是在水边的笑,阳光里美不胜收。但是,现在她哭了。而且,哭得那么惨,哭得他也忍不住要跟着一起落泪。他走过去拉住她的衣服,向怀里牵了一下,仿佛是要告诉她不要再这么哭下去。   她从哭泣中抬起头,望了望这个还是孩子的男人,勉强地笑了一下,泪水却从眼眶中滚落。他发现原来她哭泣的时候也是那么动人,而且,比她的微笑更加动人。只是,这勉强的微笑中竟然也那么凄凉,透出一股驱不散的寒气。他抬眼望望西边的落日,那半边天的红艳竟然在一瞬间变为青灰,等他再看过去时,才重又看到一天的云霞绮丽。只是,他总是认为,在那一瞬间里,西边的落日余晖,确实曾经是青灰色的。   他伸手抹掉了还挂在她眼角的泪珠,这让他想起了逝去的母亲。当年,母亲也曾经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特别是在妹妹丢了以后,母亲更是经常以泪洗面。那时他就会伸出手去,在母亲的脸上抹去那些多余的水分。有时母亲会破涕为笑,有时则是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泪水却更汹涌地流出来。这时他往往很紧张,听任母亲把自己越抱越紧,甚至把自己勒得很疼,也不多哼一声。   现在,她也把他抱在怀里,也是那样泪水汹涌。只是,这让他感到和过去的明显不同,这一次的拥抱似乎唤起了他身体里某种热烈而不安分的东西,它们在他的体内奔突涌动,就像是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可是他并不知道这股热力该向何处发泄,他只是在她的拥抱中不知所措地挣扎着,盲目地想着要做点什么其实却什么也做不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外表看来娴静优雅的女孩子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让他只能顺从地被抱在她的怀里。后来许多年,在有了无数经验之后,他才明白:女人在许多时候都能爆发出比男性强而有力的力量。但在当时,这却让他难堪。   他饿了,他希望外婆还在等着他一起吃晚饭,那些早早地就离开的人现在一定正和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等着补充生活必须的能量。想到这里,杜月笙抬手向她脸上打去,外祖母说,当年外祖父就是被一个嘴巴打清醒的。   一声脆响,空气仿佛都凝滞不动。她白皙的左脸上立时泛出一个暗红的掌印,但这一巴掌总归让她清醒过来了。   她猛地松开他,一边用手整理整理身上的衣服,拢了拢头发。她又转向他,只是这时的目光明显黯淡了许多,好看的双眼前面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玻璃。   她幽幽地向着他说:“你要是他该多好啊……可惜,你不是。你太小了,实在太小了……”与其说是她在和他说,不如讲是她自己讲给自己听。从始至终,她的眼睛只是盯着那一片在傍晚的风中萃萃作响的芦苇,随后,她转向他,眼里又恢复了素常的光亮,脸上的神情也自然了许多。只是缺少了他熟悉的一份动人的神采。   她拾起刚才那一阵无法控制的情绪激动中扔下的篮子,把散在篮子外面的两件衣服重新放回篮子里,然后,突然对他笑了笑,那笑容依然是那么好看:“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娶个好姑娘,好好待她……”   “我要娶你。”他终于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说出了这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的话。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这样的胆量,定定地看着在渐渐黯淡的天色里那张轮廓清晰的面庞,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作为男人的自己有能力把一切自己想要的女人带走,这里当然也包括她。他无比激动地等待着她的反映,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但一定令人兴奋。   出乎他的意料,她只是淡淡地一笑,或者说,只是嘴角似乎向上翘了翘,眼里却立即重新被蒙上一层雾气。半晌,她嗫嚅地说:“等你长大,你真的会娶我吗?”   他坚定地点了一下头,用牙齿轻轻咬住下嘴唇。然后,很果断地一个转身,离开了那片晚风中的芦苇荡,只把她留在身后越来越浓重的暮色的苍茫里。   从此,每次再看到她在水边洗衣服时,他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这感觉让他热血沸腾,有好几次他都差一点和另外几个在她身后指指戳戳的男孩子打起架来,只因为他们对她的背影开了一个下流的玩笑。他开始想她,每天都必须看见她,否则,就缺少了什么最要紧的东西似的一整天都手足无措。   但是她却一天天地和他疏远,而且,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她每每用一双秀眼暗示自己因为对她的情感而压抑不住的过失的行为。这时,脾气暴烈,从来不肯驯服的他会立刻安静下来。高桥镇的人们常常会诧异于为什么刚才还握紧了拳头要和人拼个高低胜负的他怎么会在片刻之间变了一个人似地低了头悻悻然而去?其实,这多一半是因为她在远远的地方的一个简单的眼神。   他一天一天盼着,盼着自己长大。“等你长大……”—这声音时不时地会在耳边响起来,到那时,他可以当一个响亮的男人,当着所有的高桥镇人的面把她抱进自己的家。   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找遍了高桥镇内外的街道、湖汉、野地,就是没有她的一点儿消息,他像被抽了筋一样地垮了下来。   三个月后,他又见到了她。   那天一大早,他就被街上的混乱闹醒了。他匆匆忙忙跑出去看,满街的人都乱乱地往一个方向拥,人群里引出一只手,把他一拉,他便一起被裹挟着拥过去。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拉他的是平时常一起在街上走动的一个朋友,赶紧打听,一问才知道,说是今天要处置一个败坏乡规的人。   人群向镇外的河边拥去,然后在河岸上停下来,随即发出一阵嗡嗡声。他从人缝里拼命向前挤进去,在周围人低低的咒骂声中,他总算挤到了最前面。在老里正的身边,低着头跪着一个身材娇好的女人,散乱的头发在风中抖动,和老里正因为愤怒而哆嗦在下巴下面的根根银须相互呼应,河岸上的人群仿佛同时感到一丝寒意。   人们在窃窃私语,细碎末屑的声音在人群头顶上游丝般飘动,最后汇成一股沉闷的洪流,涌动而肆虐,无数的目光把跪在前面的女人的头压得更低了,她拼力地要向后缩过去,可后面是毫无表情的河水,人们能看到她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耻辱而轻轻颤抖的身体,和粼粼的水波彼此呼应。   女人是水做的。   老里正把一直捻着胡须的手放下,又重新举到胸前。人群中滚动着的嗡嗡声戛然而止,每一个都知道,这是老里正讲话之前的习惯动作。   河边霎时间死一般沉寂,女人被这骤然的寂静吓住了,她惊惧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平日的乡亲,不知道他们将如何决定她的命运。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突然浑身冰冷,即使有一天有谁告诉他已是世界末日,他的绝望也不过如此。   老里正举起了手,人们的目光一齐聚集在老里正有些松弛的嘴唇上。   “各位父老,陈有山之女陈杏花,鲜廉寡耻,败坏妇道,今天……”   他听不下去了,他不能相信那个泪眼在黄昏的芦苇荡中迷离闪动的女人和今天跪在大庭广众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人。可是刚才她抬起眼睛的那一瞬,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那个在河边溪畔的衣槌起落间窈窈窕窕的身影。此时,随着老里正的话音越来越高,她已经完全瑟缩成一团。他想再看一眼,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也几乎不可能了。   “……这就是陈杏花和洋毛子生下的妖孽!”   这句话如巨石入水,立刻在人群中激起浩大的声浪,人们的议论响成一片,刚才还在下面窃窃而谈的人们此刻突然放出了声音,无论男人和女人都用一种不明白的眼光和语调在她身上指指戳戳,仿佛要用眼睛剥掉套在她身上的衣服一般。在人们的摇头、议论中,他们似乎于痛切中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老里正的手里赫然举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的皱纹还没有完全平展,一望而知是才出生不久。他看不清那个婴儿的样子,但身边的两个女人正议论着这个孩子的眉眼的确与中国人有些不同。   人群又一阵哗然。   裹在孩子身上的被子突然松开,弱小的四肢暴露在风中,无奈地舞动,孩子响亮的哭声随风播散。   她像被电击一样地抬起头,哀求地望着那条高举的手臂。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可怕的眼神,那眼里除了被举在半空的孩子,只剩下可以烧掉一切的暗火,只是这火凄冷得可怕,连火焰也是蓝颜色的。   “摔死他!”   人群在这一声喊中疯狂了,老里正的手臂骤然落下,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站起来,立刻又被站在身后的两个老婆子拉扯着按在地上,风撕开了她的头发。小生命得到了“异种”的下场,无声地团在里长的脚前。   她没能喊出声便昏了过去。   他看见她惨白的脸、禁闭的双眼—那曾经和落日与晨曦一道感动了他的心灵、和嘴角殷红的血痕,他猜想,那一定是她自己咬破的。   “除妖啊!”   人群一齐向前涌动,他险些被身后的人冲倒。片刻之后,那双好看的眼睛被淹灭在同胞浩大的愤怒和说不清的苦涩情感里。   那年,杜月笙13岁。   在杜月笙心里,她是他生平头一个女人。   后来,杜月笙从别人嘴里隐约得知,她有一个英国水兵的相好,那个孩子就是这次经历的纪念。只是后来英国水兵回国,撇下了她。也有人说是始乱终弃的那种。当然,还有人说是她让洋人抢了去,结果一来二去竟弄假成真,不可收拾了……总之,对于她,高桥镇的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给英国人生了一个儿子。   不管镇上的人怎么议论,13岁的杜月笙却怎么也抹不掉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影子,和那个被她抱着的如血残阳。   杜月笙还能依稀记得,她是被剥光衣服后活活打死的,没有谁的号召,只是出于大家的不约而同,和那个英国鬼子的交往让她由同胞变为异类,那个“小鬼子”的出生更强化了这一差异,镇上没有人承认她,接纳她,这一切完完全全是因为那个英国人。   而现在,他杜月笙身后站满了法国人。   杜月笙永远记得她的下场,这教会了杜月笙许多东西,最鲜明的两点,一是和外国人打交道要足够的小心或者是有足够的能量:要么小心到无人知晓,要么是大到没人敢动你;二是中国人对待“洋奴才”可能采取的激烈手段。现在的杜月笙的每一个毛孔都印着法国人的印记,每一举手投足都有葡萄酒的气息。有一点杜月笙深信不疑:虽然现在他身边到处是同胞的笑,可一旦哪一天法国人的势力从中国消失,这些笑脸说不定会最早、也最狠地咬他一口。他的脑海里一片血红,落日的红、血色的红、落日与鲜血映在江水中的红。   这让他必须早做打算。   法国人有一天会走,英国人也会走,还有美国人……杜月笙只有尽早另投门庭,而这,就是蒋介石。他可以替法国人做事,但一定还要有中国官方的牢固基础和足够高的靠山。这和他早早地就在工商业方面寻求发展,要求有自己的实业其实是一个道理。   可他能为蒋介石做些什么呢?这就不再是那个猩红背景中的身影可以告诉他的了。 第11章他也押了杜月笙的宝   第11章他也押了杜月笙的宝   杜月笙在“四·一二”中办得最让蒋介石满意的一件事,是诱杀了上海总工会的委员长汪寿华。   戴笠回答了杜月笙在心头盘旋已久的疑问。   蒋介石担心的既不是北方的北洋军阀,也不是外国人,蒋介石担心的是。这才是让蒋介石寝食难安的。   杜月笙觉得自己是在进行有生以来最大、也最危险的一次赌博,他把一切都压在上面,输了,就全赔进去;赢了,他将成为上海滩一代旷世奇人。这一宝,他要押在蒋介石身上。   蒋介石也押了杜月笙的宝。   上海的形势,让蒋介石感到单凭自己手里的军队,不可能完成自己的任务,最关键的是,他不敢承担破坏国共合作的千古骂名,因此,必须有另一支力量出现,先把水搅浑,然后在混乱中下手,快刀斩乱麻,在全国各界和广大舆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把工人纠察队解决掉。而这样一支力量,显然非上海地方帮会莫属。凭着自己在上海混迹有些年的经验,蒋介石知道在共同的利益上,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和沪上各方势力,都会毫不吝惜地助自己一臂之力。   杜月笙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在黄金荣那里遇到阻力。   黄金荣的确不同意杜月笙替蒋介石出力出策。虽然蒋介石是黄金荣的学生,可黄金荣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今后的退路。至少,现在黄金荣还没有把握说蒋介石一定可以坐定了天下。相反,他倒觉得的力量甚至还更强一点。至少,的那些主张,只要是听一遍、看一遍,就可以口耳相传了。而且,以黄金荣的判断,在国民党和的宣传中,显而易见的是的主张更吸引人,更有号召力。5000个工人就可以赶走毕庶澄,全上海有几十万工人,可能发挥的作用绝对不要低估。   杜月笙心急如焚,如果连黄金荣都说不过去,那什么都无从说起。师父除了弟子的名,这让他将来如何向蒋介石交待呢?   最后,杜月笙一直说到的主张,把黄金荣说得如坠雾中。不过,有一点黄金荣总算听明白了,那就是如果上了台,不但他的万贯家私和显赫威仪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就连他的性命,也会毫不留情地“革”掉。法国人也将不复存在,因为肯定会收回租界的主权。   前面那些黄金荣听着半信半疑,但取消各国在上海的租界的事,他也早有风闻。可是租界一撤消,让他去哪里找饭碗?   “师父,在这种事上您要尽快拿定主意。反正肯定是只能保一头。雨农说这次蒋司令是发了毒誓,说‘不成功,则成仁’。您想,阿元坐了天下,当然只有您的好处,他还能不尽快地给您打理一些好处?不如帮着阿元办成这件大事情,我们安享荣华。”   说到这个份上,黄金荣才答应下来。   得到了黄金荣的支持,杜月笙开始紧锣密鼓地替蒋介石筹划起行动的具体事宜了。此时,蒋介石手下的一大批骨干人员,也纷纷聚集在一起,给蒋介石出谋划策。这里面,有蒋介石的政治部主任陈群、特务处处长杨虎,和天天陪在蒋介石身边的秘书陈布雷,以及一大批得意的干将。所有这些人,都是为着同一个目的集合到一起。杜月笙决定要在这个关头多卖些力气,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1927年4月2日,臭名昭著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前,白崇禧明确地提出,在几天后的事件中,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三人可能也是应当起到的作用。   上海的帮会很有力量,什么阶层都有他们的组织,还有他们的武装。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都是中坚力量。   4月5日,以青帮为班底的“中华共进会”在上海宣告成立。这个会后来成了“四·一二”中杜月笙手中的一支反动的生力军。   杜月笙在“四·一二”中办得最让蒋介石满意的一件事,是诱杀了上海总工会的委员长汪寿华。   就在两天前,驻法租界的法军总司令巴尔雷还专程到杜公馆里找到杜月笙,要求他一定要尽在法租界的“保民守土”之责。由于和上海工商界多年的广泛接触,杜月笙也能感到他们在武装工人面前感到的恐慌。另一方面,蒋介石对和工人也感到如鲠在喉,这个信息也通过戴笠传达给了杜月笙。   所有这些人焦虑的中心,现在都集中在汪寿华的身上。   蒋介石定要汪寿华的命。   这件事很自然地落在了杜月笙的头上。   电话是杨虎打来的,虽然对方没有明说要杜月笙对汪寿华下手,但是杜月笙早己心领神会,而且,这无疑是蒋总司令的意思。既然打定主意要跟着蒋介石,这个任务就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杜月笙把身边所有的人都赶开,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呆坐在沙发里,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原本干瘦的身躯嵌在巨大的欧式羊皮沙发里,显得渺小。   杀一个汪寿华,本来没必要让他花这么多的心思精力。   杜月笙和汪寿华早在“五卅”时就打过交道了,那时,作为法租界的华董和代表法国人和工人谈判的最合适人选,杜月笙见到了自己谈判的对手—作为工人代表的汪寿华。   不知是不是由于这层因素的作用,杜月笙在以后几次和汪寿华为工潮打交道中,竟然在劳资双方之间几度斡旋,也的确让工人得了一点好处。当然,有两点杜月笙是从不含糊的:一是杜月笙每次都利用这些事件提高了自己在资方和工人心目中的分量;二是他善于用两面手法,从来没有放过那些工人的领袖。为此,资方仍然愿意请他出面。   在几次打交道中,汪寿华身上表现出来的许多特质,比如说义气和胆识,也正是青帮人物的杜月笙最赞赏与敬佩的。身处乱世,要想在其中干出一番事业来,所需要的东西原来也有不少是共通的。   现在,要杜月笙去“解决”汪寿华,而汪寿华从来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甚至还很给自己面子。在这种情况下动手杀汪,汪没防备,人好杀而恶名难当。   蒋介石有蒋介石的规矩,那是政治的规矩;而他杜月笙也有自己的规矩,这是江湖数代相传的青帮的规矩:义字当头。杀汪寿华,这是不义,以后让他怎么在江湖上混?只凭汪寿华能拢住全上海的工人这一点而言,他也是个英雄,这样的英雄是江湖上敬重的,杜月笙不能想像自己的弟兄们会怎么看待自己杀汪寿华的举动,更何况汪身后还有十几万会立即被激怒的工人呢?   杜月笙缩在沙发里打了个寒战。   可是怎么能不杀汪寿华呢?   杨虎、陈群,还有他们后面几乎是高坐在云端里的蒋介石……此刻记忆中他们可掬的笑容都变成了一副副狰狞的面孔。原来笑容和庙里金刚怒目不过是一纸之隔。   杜月笙猛地从沙发里弹起来,浑身上下已经让冷汗湿透了。他重又跌坐回去,虚脱般地赢弱无力,双手捂住了双眼,他发狠地说道:   “叫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   10分钟后,四个人一起站在杜月笙面前,五个人鱼贯走进密室,外面已然路灯昏黄。   湖北会馆的上海总工会里,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正和几个工人骨干焦虑地围着上海市地图商议这几天的形势,几个人都摇着头拿不出自己可以让人信服的分析。   汪寿华的心里也很乱,只是作为总工会委员长的他,在工人们焦急而渴盼的目光中不得不强作镇定。   老实说,对于最近几天的局势,他也没有一定的把握。在武装工人夺取了上海市之后,蒋介石派白崇禧带着他一直持壁上观的部队突然开进上海,接管了上海防务,这让汪寿华对蒋介石下一步的行动将会如何,不由得隐隐地担心。   特别是这两天,工人纠察队连续遭到不明身份的武装暴徒的突然袭击,工人中也出现了不少伤亡。汪寿华本能地认定这些零星的袭击背后正孕育着一个完整而缜密的阴谋,这正是最让他担心的。   就在刚才,一个工人跑进来告诉他说,他们一小队工人纠察队走到宝山路口时和一群流氓冲突起来,可是军方的巡逻队却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几个工人还被他们带走了。   “明明是那群流氓存心挑衅。我真怀疑那些当兵的是不是和那群流氓一伙的!”   这个工人的一句气话无意中触动了汪寿华的心病,他一直怀疑这些摩擦和蒋介石有关,但是纪律又不允许他这么做。特别是陈独秀和汪精卫才刚刚发布了一个联合声明,为近来社会上盛传的关于国共两党的摩擦“辟谣”,而蒋介石也送了一面“共同奋斗”的锦旗到工人纠察队部里来,上海市政委员会也称赞工人纠察队是“民众的武装”……总之,所有官方的态度都一再表明国共两党间的亲密合作与伟大前景,可是这并不足以完全打消汪寿华的顾虑。因为他首先要相信自己眼睁睁看到的事实。   汪寿华决定问一问杜月笙,作为上海滩上横跨黑白两道的实力人物—杜月笙,地方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杜月笙也正要找汪寿华。   他没有那么傻,虽然杨虎只找到了他,但是他必须把黄金荣和张啸林一起拉上,这样,功劳是他的,万一有骂名,也是三个人一起顶下来。   黄金荣和张啸林几乎是一口答应下来。对黄金荣来说,为“阿元”办事,是不遗余力的;至于张啸林,他从来就没有把杀几个人当一回事。杜月笙却有意地显得勉勉强强,可是一回到杜公馆,他马上通知各方:开始行动。   杜月笙的管家万墨林把电话打到湖北会馆的上海总工会的时候,汪寿华正要挂电话到杜公馆。所以汪寿华接起电话来一听,先是奇怪,继而是欣喜。   “噢,是万先生。您好,请找杜先生听电话。”   “汪委员长,实在对不起,杜先生不在家里。不过,也是杜先生要我请汪委员长到家里来一趟,一小时后杜先生会赶回来,有要事相告。”   杜月笙一直在电话听筒旁边,但此刻他显然不能出面。   “杜先生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讲吗?”   汪寿华多少存有戒心,在这非常时期,他并非有意吝惜自己的性命,可他身后毕竟有十几万的上海工人和党的事业。   “请汪委员长务必过来,墨林会亲往湖北会馆,请您屈驾。杜先生刚刚打电话回来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过来。杜先生说,近来街上很乱,是有人暗中捣鬼……”   万墨林话留下一半,不再说了,他有意把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却把每一个字都送到汪寿华的耳朵里,一下一下敲击着汪寿华的心房。   对急于弄清近几天动乱的真相的汪寿华来说,这话太有诱惑力了。   50分钟后,万墨林来到了湖北会馆。   此前,湖北会馆里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绝大多数人认为汪寿华不应该去杜公馆。其实,就连汪寿华自己也没有把握说这不是一场阴谋,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不过,为了防备一二,汪寿华还是带上了自己的司机和汽车。   万墨林把汪寿华引进杜公馆,身后的大铁门无声地关上,汪寿华径直向着杜公馆的门厅走去。门外,汪寿华的汽车还没熄火,两支乌黑的枪筒一左一右顶在了司机的头上,还没容他发出声来,一块浸着蒙汗药的手绢捂在了他的鼻子上,随后,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这以后,谁也没再见过这辆车和它的司机。   汪寿华对自己进门的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全然不知,继续大踏步地朝里面走去。   杜公馆的二层洋楼楼门洞开,灯火通明,万墨林和刚刚在门口迎接的谢葆生一前一后地“陪着”汪寿华走进杜公馆的门厅。   门厅尽头,正中央摆着一张太师椅,张啸林手里转着一对铁球端坐在上面,死寂的大厅里只能听到汪寿华和万墨林、谢葆生的脚步声,剩下的就只有一对铁球碰撞、滚动的低沉、阴郁的响声。   汪寿华站住了。   他发觉今天的气氛不对,不过,杜月笙应该还没有胆量承担这个骂名。汪寿华一拱手:   “张老板,杜先生在哪儿?”   “汪寿华,你放明白一点儿,到了这儿,你别想活着回去了。你煽动工潮,聚众滋事,图谋不轨,张某今天是替天行道。你要找月笙吗,你道行太浅,轮不到见他!”   说着,站在张啸林身后的马祥生和高鑫宝同时向汪寿华扑过来,万墨林和谢葆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闪到了一边。   汪寿华情知绝难脱身,但总要作最后一搏,至少,在杜公馆里,对方绝不敢贸然开枪,也许他有一丝希望跑到街上。想到此处,汪寿华急忙转身向院子里跑去。   还没跑出门厅,埋伏在门外的顾嘉棠和叶焯山从斜刺里冲出来,和向外跑的汪寿华撞了个满怀,就在这一停顿的工夫,从后面赶上来的高鑫宝一把抱住了汪寿华,还没容他挣扎,芮庆荣提着一柄铁锤从后面赶上来,举锤向汪寿华砸去……   “慢着!”   张啸林一声断喝,四大金刚一齐回过头去,张啸林的身后站着不知道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万墨林。   张啸林停顿了一下,阴沉着嗓子吩咐四个人:   “不要在月笙家里做。”   芮庆荣收起铁锤,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把汪寿华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随后四个人一起把汪寿华捆住,塞进一条大麻袋,扔到早就停在院里的一辆汽车里,向沪西疾驶而去。   汽车开到英法租界之间的一条狭长的荒地时,四人下车,手持锹镐,十几分钟之内,汪寿华被杜月笙的四大金刚活埋在沪西。   当汽车驶出杜公馆时,公馆二楼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个人凭窗掀起窗帘一角,静静地注视着车灯的一点光线在暗夜里越行越远,半晌,他才放下窗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他可以向蒋介石交账了。   第二天,蒋介石手下周凤歧部查封了上海市总工会。而这只是“四·一二”血雨腥风的一部分。   在随后的几天中,上海市的革命群众和工人运动骨干,有三百多人被杀,五百多人被捕,另有五百多人失踪。在对的大搜捕中,员陈延年、赵世炎也先后被捕遇害。   在“四·一二”的前前后后,杜月笙为蒋介石可称作是不遗余力、肝脑涂地。这使得他和蒋介石之间有了一层历史的互相依存和依赖的关系,从此,杜月笙真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了。   杜月笙和黄金荣、张啸林在这次反革命事迹中最直接地褒奖就是不久之后,蒋介石再赴上海设宴款待三位大亨时,即席称赞他们是“识时务的俊杰”,都能“深明大义”。   蒋介石最感谢的,应当还是杜月笙,因为在此期间,与黄、张相比,杜月笙要聪明得多,因此,他给蒋介石留下了一个精明强干、而且还尽忠竭力的印象。跳前跳后的杜月笙在后来的论功行赏,尤其是此后更多的与蒋氏王朝合作的过程中,因“四·一二”所得到的好处,的确不是单凭计算可以估计出来的。   杜月笙曾经对自己的朋友,四川省袍哥老大,也是杜月笙的结拜兄弟的川军师长范绍增说,自己一生的事业,都奠基于。“四一二”之前,杜月笙已经是上海滩青帮三巨头之一,所谓“事业”者,应当说已经“有成”了,杜月笙念念不忘的“奠基”,足见其重要性。用杜月笙自己的话说,既讨外国人的欢心,又使得蒋介石格外地器重,而且还获得了在革命中风雨飘摇的资本家的拥护。 第12章有多美,杜月笙也说不清   第12章有多美,杜月笙也说不清   上海的香水味太多了,女人味太少了,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味道十足的女人……   极度的提心吊胆很快过去,杜月笙重又回到过去优游自在中去。暮春的海风涤荡了浓浓的血腥气,杜公馆里重又弥漫着草木清香。   朝着马路,杜公馆的大门轩敞,门口一边两个身披红绸的人,正起劲地向每位过往行人手里塞着什么。   每人手里两块大洋。   过路人疑惑地看着发钱者的一脸喜气,诚惶诚恐地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些忙忙碌碌的发钱人,忍不住向杜公馆里张望几眼:高大的照壁上面,赫然贴着一张大红喜报。上写:   上海浦东杜镛先生,向来乐善好施,为地方治安沥尽心血。此次上海平乱清党大功告成,亦与杜先生全力以赴难以分开。为此,委杜先生为总司令部少将顾问。过路人心中顿时释然。偶有接钱者,又将钱塞到发钱者手中……   同一天,张啸林也被蒋介石委以少将顾问,黄金荣被委任为少将参议。三大亨一时声名显贵。   杜府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客厅正中,黄金荣亲笔手书的“福”字中堂下面的紫檀木八仙桌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套黄呢料子的少将服,上面扣着一顶军帽,旁边是一条半宽的武装带,沈月英和万墨林正张罗着要给杜月笙穿戴起来,周围的一大群家仆人低眉笑眼地垂手站在一旁,向杜月笙道贺。   杜月笙刚刚穿戴整齐,大门口就推进一架照相机来,一个人紧跟着跑进正厅,来到客厅门口一躬到地:   “恭喜先生!贺喜先生!”   杜月笙向客厅门口一看,来人是自己的徒弟谢葆生。   当年谢葆生曾在沈杏山手下当差,因为烟土的明争暗夺而和杜月笙有了交往。此人贪财好色,后来杜月笙就依此对症下药,把谢葆生拉了过来,凭着谢葆生提供的消息,抢了沈杏山好几笔大买卖。现在谢葆生已经升任上海仙乐斯舞厅的老板。虽然他为杜月笙做了不少事,可是却一直不太讨杜月笙的喜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杜月笙觉得他太会“做人”,太能溜须拍马。随着地位与权势的日益提高,杜月笙的头脑却依然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要想不摔跟头,谢葆生这种人应当敬而远之。   不过,这个徒弟总能削尖了脑袋钻到眼前来,这手本事让杜月笙也不得不佩服。   这次,别人还都没有得到消息,至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而谢葆生又一次捷足先登了。而且,花样翻新。   “听说先生荣任少将,学生特地赶来道贺,我想先生这里什么都有,所以学生只请了一位照相师傅,来给先生拍一张将军照,聊表心意。”   虽然杜月笙仍然不喜欢谢葆生,可是这个马屁精的这一手儿,的的确确把他侍弄得浑身上下熨帖舒服。   快门一闪,留下了杜月笙生平惟一的戎装照片。   第二天,当谢葆生把刚刚洗好的照片送到杜月笙手里,杜月笙把照片装在镜框里挂上墙的时候,一向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杜月笙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照片上的杜月笙看上去并不很“体面”,一向清瘦的他装在军装里空空荡荡的,总好像是要让那一身戎装压垮了似的,那顶军帽也显得太大、太重、太硬。不过,杜月笙还是很欣赏—这是一种保证,也是一种承诺。这个挂名的少将顾问,没有权力调动一兵一卒,可是蒋介石显然是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因为这是蒋介石对他犬马之劳的报偿。全上海,有几个人可以有这么一张哪怕是挂名的照片?   杜月笙仿佛已经摸到了美好的前程。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许可以轻松一下,优待优待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了。   张啸林适时地飘然而至,告诉他有一个绝妙的地方,实在不可不去。这两天,张啸林也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极度的心满意足当中,加上他素来就是个出了名的火爆性子,所以没容杜月笙有什么表示,已经被一把拉进张啸林的汽车里,飞驰而去。   华灯初上,入夜的上海更显出比白天里千百倍的娇媚迷人。闪烁的灯光和变幻的霓虹灯让每一个初涉十里洋场的人都会感到头晕目眩,街边通明的商家的橱窗和每一个昏暗的红灯高悬的门里飘出的靡靡之音,更是让人面红心跳,手足无措。坐在汽车里的杜月笙一边和张啸林高谈阔论,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夜景。夜色遮掩了夜上海的种种苦难和不幸,只把她最光彩动人的地方呈现出来。   一道车窗把他和外在的世界隔离开来,让他永远不必为一日的温饱站在街边去看人的脸色,兜售几只水果,那样的日子让杜月笙不堪回首却永生难忘。   车窗外掠过几个单薄的瘦削的身影,泛着青冷的颜色在杜月笙的余光中一闪而逝。那是几个在街上踽踽独行的没能找到“顾客”的暗娼,她们中有许多还是尚未成年的少女,或是初涉人世便被抛弃的弃妇,她们既不能像惯吃惯用的妓女们那样高声地与过路男子打情骂俏,又不能不被迫走上街头,谁知道她们几年后的遭遇……   杜月笙头脑中闪过一个清丽的面影,不无哀婉的眼光中是一望见底的清纯。从来不施粉的脸上却自有一分摄人魂魄的情致,尤其是这种清淡俊雅的纯净与在风尘中渐渐熏染的别样的体格风骚相融合,每每使人流连难返……只是,美人不再来,现在,到哪里去找寻昔日的梦中娇兰呢?   在杜月笙一生中,浑身浸透上海滩的诈虞、暗害、杀夺和不动声色的毁灭,他的意志已经如铁桶一般风雨不透。很难有哪个女人让他如此动情。曾经有一个,这个女人就是阿桂。   世事奇妙,在豪赌与狂嫖中,打过多少个滚的杜月笙总忘不了这个在各方面来讲都并非最为出色的女人,这一点让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永难释怀的最重要原因恐怕就在于阿桂已经永远地消失了—杜月笙自己也常常这样想:要是阿桂还在,也许她早己被投入在自己一生中经历过的无数女人的字纸篓里,被遗忘殆尽了。可话虽如此,杜月笙总是不能忘记阿桂,甚至尤其是在刚刚品尝了一个女人的芳香之后,阿桂的影子就挥之不去地重又出现。   女人太多了,但记忆中的阿桂只能有一个。   张啸林谈兴正浓,丝毫没有理会杜月笙已经心不在焉了。他瞪圆了一双豹眼,兴高采烈,口沫四溅。   “月笙,今天领你去一个好地方,只怕你回不来。”   “什么地方?”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我老实告诉你,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神仙待的地方!”   “神仙?你我弟兄还不及神仙吗?”   “月笙,这不像你说的话,你什么时候知足过啊?不过,三哥告诉你,不去那个地方,你就是神仙,也白活一世!”   “哦?那我倒要看看!”   汽车最后停在了一处高门敞亮的地方,透过车窗,杜月笙看见这里已经停了不少车辆。他推车门从车上下来,一抬眼看见头上巨大的霓虹灯牌:“丽都舞厅”。就不由得一皱眉头。   他不喜欢舞厅。   上海的舞厅是一种“高雅”的色情场所,来这里跳舞的舞客,行话称“拖车”,虽然有专为跳舞而来的,但是绝对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在这里的舞女身上讨一点便宜。   舞女的职责是陪舞,也是舞厅的招牌。在音乐起处,被舞客搂抱着在舞池里舞动旋转,灯光昏暗,这时候舞客们总会在舞女身上掐掐捏捏,这时舞女的能耐就发挥作用了:舞女在舞厅里是陪舞不赔身,因此必须与舞客巧妙周旋。舞女的来源往往是一些良家少女,因此她们虽然邀欢卖笑,但仍然很珍视自己的节操,被迫伴舞往往是万不得已,但绝不愿做皮肉生涯。特别是舞女中有一些是生计困难的女学生,她们最能吸引舞客,但绝不轻易卖身。当然,舞女中也不乏被舞客邀出去过夜或者干脆找个有钱有势的人嫁掉的,后者甚至可能是舞女最好的命运。不过,无论如何,舞厅远远不及那些红灯高悬的歌馆妓院能够满足那情切色急的舞客赤裸裸的欲望。   杜月笙恰恰是这种人,他宁可把时间花在光溜溜的女人身上,也不愿意抱着一个衣着光鲜、姿容绝代可又难有肌肤之亲的舞女。   但张啸林显然兴致极高,一边和门童打着哈哈,一边拉着杜月笙走进舞厅,舞池里,身影婆娑。   张啸林拉杜月笙坐下,让侍者送上两杯人头马。   “三哥,这就是你说的神仙待的地方?”杜月笙的话里隐隐透出些许不满。   “嗳,月笙,三哥知道你不爱上舞厅。可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丽都’就是这山,就是这水!”张啸林越说越兴奋,不由拍着巴掌把侍者再次喊来:“月笙,我今天要让你见见神仙!”   张啸林在侍者耳边低语几句,侍者点头而去。   杜月笙不以为然。张啸林要让他见的,无非是个女人,在上海,还能有让他杜月笙看做神仙的人吗?   “张老板,哪阵风把您吹来了?能请我喝一杯吗?”   嗓音很好听,杜月笙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自己身后走过来的。这种交际场中的女人,身上永远弥漫着浓重的香水味道,只有这样才能从如云佳丽中脱颖而出,因而,离得很远,她们身上的香气也会扑面而来,引得你抬头四处寻找。   可后面这位小姐身上没有一点味道。   杜月笙甚至疑心自己的感官出了毛病。   “陈小姐,您肯赏光,我当然求之不得了。”张啸林赶紧吩咐侍者再去拿一杯酒来。“对了,陈小姐,您还没见过杜先生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杜月笙,我一说你就知道了。月笙,这位就是我要介绍给你的‘神仙’,陈帼英陈小姐,丽都舞厅的皇后!”   杜月笙出于礼貌地站起身来,捧着那只已经款款地伸到面前的纤纤素手,用自己厚厚的嘴唇在上面轻轻地贴了一下。   只这一下,杜月笙断定这是一只非常出色的手。   白皙、滑腻而极富弹性,一触而知手的主人保养得很好。并且,有这样一只手的人,应当很美。   杜月笙仔细地看了看这位陈帼英小姐。   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美!   有多美,杜月笙也说不清,只是觉得陈帼英不应该是舞厅里调教出来的。最让杜月笙动心的是陈帼英的“干净”,为了和舞厅的环境协调,她也在脸上施涂了一些脂粉,而且还很浓,可是,厚厚的脂粉根本掩不住陈帼英脸上的清秀乃至是稚气。这并不是说她年纪小,凭着经验判断,陈帼英应当在二十岁左右,可是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举止中,总是有某种特别的禀赋把陈帼英和那些在舞池中被舞客搂抱着旋转在舞池里的舞女区别开来。   就在这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杜月笙一反常态地和陈帼英步入舞池,翩然起舞。   音乐轻柔徐缓,杜月笙轻轻地揽着陈帼英的腰,这里是杜月笙认为最动人的地方。   这么近的距离,使杜月笙可以仔细地观察陈帼英。他着力地嗅了嗅,确认陈帼英身上的确没有用香水、香精一类的东西。这使得杜月笙不由得对陈帼英另眼相看。   “陈小姐,恕我冒昧,小姐为什么不洒香水呢?”   “杜先生的香水味还没闻够吗?如果这样,下一支曲子之前我就去洒一点儿。”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随便问问。毕竟,在上海,像陈小姐这么有性格的人可不多噢!”   “杜先生,上海的香水味太多了,女人味太少了,您说呢?”   说着,陈帼英轻摆腰肢贴了上来,杜月笙在缭绕身边的各种香水味道中,独独嗅出了陈帼英身上那种什么味道也没有的味道。   —上海的香水味太多了,女人味太少,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味道十足的女人……   虽然,是杜月笙搂着陈帼英款款舞动,但是,他分明感到是自己在陈帼英怀里舞着,他几乎要化在这股包裹着他的女人味里面了。   舞曲戛然而止。   杜月笙还没从这种弥漫中清醒过来,陈帼英已经灵巧地从杜月笙环抱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杜月笙只觉得怀中一空,陈帼英已经跳到圈外。她得体地把已经神难守舍的杜月笙引到舞池旁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叫了两碟水果和两份饮料,一边喝着,一边用手绢扇着,粉脸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杜月笙也感到有些累,特别是浑身燥热,让他很不好受,他提出和陈帼英到外面走走。   宽阔的欧式平台上没有几个人,杜月笙尽力做出优雅的样子,内心却跳动着一股说不清的欲望。他应该不会对一个舞女动心,因为这不符合他的风格;那么在他胸中纵横奔突的又是什么?杜月笙必须承认三哥的眼光独到,给自己引荐了这么一个月里嫦娥般的美人。他抬头看看天,一轮朗月正挂在天边,映得一夜的清晖。月光下,陈帼英被如水的月光镀上一层银灰色。半披半敞着的裘皮披肩里,有意无意地露出半个肩头,仿佛有月光凝成水珠在那上面滚动,泛出得诱人的光泽来。这种玉石般微微发冷的光,似乎是在召唤,又似乎是在拒绝,在拒纳之间,杜月笙有些呆了。   这真是一个“神仙”。不,是花妖,是花而不妖的花妖。她没有熟经风尘的妖冶放浪,但是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又独有一番摄人魂魄、不妖自媚的“妖术”。   杜月笙忍不住想在那肩膀上掐一把。   陈帼英注意到了杜月笙的微妙变化,并用双手抱住肩头,做了个微微有些冷的表示。   “杜先生,后半夜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哎呀,你们到哪去了,害得我这通找!”   一进舞厅,杜月笙和陈帼英迎面就撞见跳舞跳得满头大汗的张啸林,手里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活蹦乱跳的舞女,好个大嗓门,恨不能让全舞厅都听见。   杜月笙有点恼火,这舞厅里有不少人都认识他,张啸林这样大喊大叫,无疑会吸引其中许多人注意,这偏偏是杜月笙最尴尬的。   杜月笙并不在乎被别人看见自己出入这些风月场所,他认为这丝毫无损于自己的名声和地位。在上海,他的好色和他的好赌一样,至少在认识他的人当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杜月笙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为张啸林的大呼小叫感到不适和不快,张啸林给杜月笙带来的这种感觉,连杜月笙自己都感到有点奇怪。   “月笙,今天不早了,再不回去,月英要是发起脾气来,我可担待不起呀!”   张啸林是在叫杜月笙一起回去。杜月笙未置可否,却下意识地拿眼睛扫了一下身边的陈帼英,看到的仍然是从见面起一直保持到现在的那双含笑的眼睛。杜月笙想跟陈帼英说点儿什么,却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陈帼英很大方地把杜月笙和张啸林一直送到外边,直到他们坐上自己的汽车。   在汽车里,杜月笙还在懊恼不已,他总感觉今天有点儿不对劲。甚至在刚才,当陈帼英送他和张啸林出了丽都舞厅的时候,他始终还是迷迷糊糊,就连分手时三个人彼此之间说了些什么话,他都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这的确不是杜月笙应有的风格。看来,张啸林带着他走的这趟“神仙府第”真是没有白来。想到这里,杜月笙又重新陷入对舞厅里和陈帼英待在一起的时光的回忆,陈帼英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完全像是活的一样,没有一点儿记忆的残缺与丢失,他甚至记得陈帼英弯腰拣起地上的手帕的每一个细节。   当回想起在舞池中和在平台上的情景时,杜月笙几乎完全陶醉其中—很奇怪,陈帼英虽然很美,但绝对不到那种无可匹敌的国色的程度,那么究竟是什么把自己弄得快要要招架不住了呢?杜月笙百思不得其解,只记得那无限消魂的几个小时。他把身子猛然向后一抑,头枕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吸了一口空气,飘飘然地回想着。   “月笙,今天感觉如何?三哥没骗你吧?”   半晌,杜月笙才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我从来没想到,跳舞这么有意思……”   陈帼英原本是个初中的女学生,在学校里也算得上是品学兼优、很得老师和同学们喜欢的学生,也是父亲颇为欣慰的女孩。   可惜,好景不长,在陈帼英15岁的时候,经营着一家小商店的父亲因为股市风潮倾尽了家财,把几十年小本经营的积蓄都赔了进去,临到最后,一个念头没想开,服毒自尽了。父亲的死彻底抽掉这个原本是小康之家的经济支柱,母亲本来想带着帼英到乡下去投亲戚,可是毕竟上了年纪,加上陈帼英父亲的事对她打击太大,结果还没等母女两人动身,就一病不起,没多久也紧跟着陈帼英的父亲去了。   不到两个月,陈帼英从一个殷实人家的娇娇女儿变成了不名一文、无依无靠的孤女。   父母死后,一个也在上海的远房亲戚把陈帼英接到自己家里,陈帼英应该叫他“表叔”。表叔和表婶结婚10年,可是表婶一直没有生养,于是两人抱了一个养子,陈帼英到表叔家的时候,养子阿宝已经4岁了。陈帼英在表叔一家的接济下继续学业,放学回来写完作业就帮着表婶收拾家务,陪着阿宝在弄堂里玩,就这么着又过了半年,陈帼英已经快到初中毕业的时候了。   正是6月,上海已经显出了难熬的燥热,陈帼英一边给阿宝打着扇子,一边用手臂支在头下斜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打盹。   快到后半夜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睡梦里,陈帼英又看见了已经过世的爸爸笑容可掬地站在自己面前,问自己近来的学业好不好,平时的生活是不是顺心,甚至还问起了她上个月才在校门口认识的那个大学生……   爸爸说,自己现在还太小,等过两年,他并不反对自己和那个清秀白净的大学生待在一起。不过,现在还要注意两个人交往的分寸,因为女孩子,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子,在找到一个确实的终身可靠的男人之前,无论那个男人如何翩翩风度,蜜语甜言,都要能把持住自己。说着说着,爸爸不禁老泪纵横,然后,依依不舍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很不情愿地向后退去,终于消失在昏黑一片地背景里面了。   爸爸—爸爸—   陈帼英两只手在天空里胡乱地拉着,抓着,却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拉不住。泪水也从她的眼角涌流而出。   忽然,陈帼英的手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怎么,又想你父亲了吗?   是他,真的是他,怎么会是他?陈帼英赶紧把两只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却立刻又被他死死地攥住了。   他一定看到自己哭了,天啊,这有多丢人!   陈帼英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一边,却被他捧着自己的脸又硬扭了过来。他小心地用手抹去了还挂在陈帼英脸上的泪珠,这种久违的关爱与温柔使她真想好好地痛哭一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甜蜜地依偎在他宽阔厚实的胸前。   她能感到他血脉的跳动,两人的脸距离如此之近,他热切而急切的呼吸有节奏地扑在自己的脸上、脖子上。陈帼英本能地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对两个人来说都太近了,因而,也太危险了。刚才,父亲不是还在嘱咐自己,要注意与他交往的分寸和距离吗?罗建文呀罗建文,你也真是,干什么非要这么着急呢?爸爸已经告诉我了,说他不反对我们,只是要再过两年,等我们的年龄都再大一点……   不!建文的胡须怎么这么重,这么扎人?建文怎么突然这么粗鲁,这么不体谅我的拒绝?   表叔—   陈帼英险然晕过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好心收留她的表叔竟然包藏祸心,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她奋力挣扎着,在一瞬间突然恢复了难以置信的力量,可是,这力量在面对一个身强力壮、兽性发作的男人时,又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还没等陈帼英张嘴喊出声音,一只大手早已经牢牢地捂在了她的嘴上。   陈帼英被死死地压在席子上,动弹不得……   突然,一声大叫把陈帼英和陷入狂野之中的表叔同时吓了一大跳。   是阿宝。   4岁的孩子还不能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当他偶然从梦中惊醒,听到粗重的喘息,看见黑暗之中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阿宝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   “妈妈—”   上海的夏夜,原本就热得让人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到后半夜,天气渐渐地凉快一点,人们才开始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可是,睡得并不沉。   阿宝这一叫,把整条弄堂的人差不多都喊起来了。   最先跑过来的是陈帼英的表婶,她睡眼朦胧地从另一间屋中进来,脚上倒趿着一只拖鞋。表婶本来以为是阿宝睡觉撒吃怔,还没进屋就嘟嘟嚷囔地在嘴里骂着“死阿宝”如何如何。方一进屋,看着席子上两个呆若木鸡的人,看着赤条条的丈夫和傻了一样的近裸的陈帼英,她什么都明白了。直到这时,表婶突然意识识到,陈帼英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个足以对一个男人产生出致命的诱惑的女人了。   表叔这时才大梦初醒似地抓起一条被单挡在身前,随即一头向门口钻去,想要从堵在门口的妻子和门框之间逃出去。陈帼英却仍然坐在席子上一动不动地发呆,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一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少女根本承受不了,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耳边一阵阵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轰鸣。   表婶突然冲上来抓住陈帼英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陈帼英身子一晃险些又扑倒在席子上。随后,表婶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返身揪住刚刚逃到门口的丈夫,抓着他的头发把他又拉回屋里来,然后,两个人在屋里手扒脚踢地滚成了一团。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这样的事情让每个当事人都异常尴尬和愤怒,可是他们谁也不会把这桩丑闻哪怕是一点风声透露出去,他们只是默默无声地向对方说话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但是窗外已经飘来弄堂里各个窗口里传来的咒骂,这些咒骂像一阵疾雨一样洒落在窗前,在没有激起任何更大的反应之后,得胜似的又渐渐散开,飘走了。   屋里,只剩下表叔和表婶的厮打。   陈帼英木然地看着他们,又面无表情地把因为害怕而悄悄爬过来的阿宝揽入怀中。看着阿宝的眼睛,陈帼英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深深地体会到了一个无父无母,又没有其他任何依靠的弱女子的悲哀。她甚至希望刚才没有阿宝的那一声叫喊,就听任表叔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那样更好一些……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样子,从头到尾地给翻了过来。表婶的那一个嘴巴现在还印在左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可是,陈帼英却似乎全然不觉,因为这个嘴巴和即将面对的不可知的未来比起来的话,可能是和善得多了。明天,等天亮的时候,当表叔从羞恼中恢复过来,表婶的妒火和醋意渐渐平息,那么这个丑闻的惟一的罪人就只可能是陈帼英自己,那时,又让她上哪去呢?   明天,真是太可怕了。   这么想着,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陈帼英重新昏昏睡去。   第二天醒来,出乎陈帼英的意外,表叔和表婶两个人都跟没事人一样,对她也一如既往,仿佛昨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这样一来,反倒把陈帼英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在她还远不成熟的心里,竟然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对不起表叔和表婶。有时,李帼英自己也会怀疑,那一夜的狂乱和惊扰,其实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   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陈帼英放学回来,刚放下书包,阿宝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问她:   “姐姐,你说我值多少钱?”   “你?”   陈帼英不禁有些奇怪:这个孩子是怎么了,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她看着阿宝,爱怜地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小手一拉:“走吧,姐姐给你拿糖吃。乖,别再胡思乱想的,小心让爸爸妈妈听见了说你!”   可是阿宝依然不依不饶。   “说嘛,我能值多少钱?你倒说说呀!”   被阿宝缠得没有办法,陈帼英只好随口乱答,反正只要把这个四岁多点儿的孩子哄住,让他别再问这些天外飞来的古怪问题就行了。   “要我说呀,你呢,起码值1000块大洋!”   “那我比你值钱多了。”   “你?那你倒说说看,我值多少钱?”   “你……你值200到300块钱。”阿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做出这个判断。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架势,陈帼英忍俊不禁,几乎笑出声来。“我就值这么一点儿钱?”陈帼英半开玩笑地和阿宝打趣。   “是啊,就值这些。可是……你这么不值钱,爸爸为什么不卖我呢?”   “你说什么?!”   陈帼英像是踩到了一条蛇一样,浑身一激灵。   四岁的孩子还不懂得什么,在姐姐一会是严厉的注视,一会又是轻柔的爱抚之下,很快就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睛、嘟着小嘴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从阿宝还不可能十分完整的叙述中,陈帼英总算理出了一个大致的头绪:表叔和表婶商量着等她初中一毕业,就干脆把她卖到妓院里去,或者找个乡下的财主嫁过去,做个小,同时表叔表婶也好从里面弄几个钱。陈帼英一时如五雷轰顶,只想着扑在父母怀里痛哭一场,可是,父母双亡的她现在能去找谁呢?   对,去找罗建文,现在,只有找他去了。   陈帼英想到这里,往包里随手塞了几样东西,起身朝着学校跑去。她知道,每天傍晚,罗建文都要在自己学校门口的摊子上,吃一碗阳春面,然后再看一夜的书。现在,陈帼英就是要跑去找罗建文。   可是,当陈帼英真的找到罗建文之后,两个人都傻了。   罗建文平时风流倜傥,和同学们谈起天下大事也从来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仿佛普天下没有可以难倒自己的事情;罗建文平时就常常对陈帼英说,青年人的勇气和信心是无往而不胜的,两个人就常常在这种勇气和信心的憧憬和梦想中陶醉着。但是,当陈帼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罗建文之后,罗建文却一改往日的聪明干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罗建文才冒出一句话:“那……你说怎么办呢?”   陈帼英差点没有哭出来。她本想着罗建文能给自己指出一条路,更愿意听到罗建文嘴里说出一句:“你跟我走吧。”可是,罗建文嗫嚅着憋了半天,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却找不出一句整话来。看着陈帼英期待的目光,罗建文只觉得被这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虽然他平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如何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甚至于他已经无数次地把陈帼英和自己梦想中的妻子的形象重合在一起。但是,当陈帼英真的要把自己交付给他,让两个人的一生从此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这种可能到来的责任的分量。虽然他无法割舍陈帼英的聪慧俊美,可是,在理想和现实中权衡一番之后,他的头一个念头就是:逃。   “帼英,我很喜欢你……可是,可是我们都还不能自立。我的意思是说……你还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也不能……我,我还得靠家里每月寄来的钱来读完学业,所以,我……我不能……我是说……”   罗建文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不用罗建文再说什么,陈帼英从他一张嘴,就知道根本指望不上罗建文。可是,这毕竟是陈帼英惟一的希望,她已经别无选择,所以,无论如何,她也只有再在罗建文身上寄托一次希望,哪怕罗建文只是勉强地给她一个表示,这表示在她心里所能希望的信心与勇气就足以支持着她重新开始今后的生活,从表叔表婶家里逃出来。   “建文,你总要给我拿一个主意呀!”   “我—”   罗建文头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结成米粒大小的汗珠,在阳春面摊上的灯光里晶亮晶亮的。   “建文—”   陈帼英近乎是在哀求了。   罗建文被陈帼英追问得发窘,临了才咬着牙从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我看,你……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罗建文长舒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一道大难题一样稳稳当当地重新在面摊前的板凳上坐好,然后看也不再看陈帼英一眼,大口大口地把剩下的半碗面汤一齐倒进了嘴里。   陈帼英彻底地失望了。   在这个令她大失所望的男人面前,她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表叔那里,显然是回不去了,离开那里又意味着经济来源的断绝。在徘徊良久之后,陈帼英推开了一家门口写着“诚聘服务小姐”的舞厅的门,当了一名伴舞小姐。   随后,她一家一家地换舞厅,尽力躲闪着那些想在她身上打“进一步”主意的舞客,等到陈帼英来到“丽都”的时候,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顾盼生情了。 第13章一个看不透的舞女   第13章一个看不透的舞女   杜月笙在心里从来也没把女人当回事,他只把女人分成两种:漂亮和不漂亮;可以上床的和不能上床的。   从“丽都”回来以后,一连几天,杜月笙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里,他的眼前总是摇晃着舞厅里闪动着的灯红酒绿。他一遍一遍地回味着在耳边浮动的舞曲和拥在怀里的舞女温润的体香,觉得真是妙不可言。尤其是陈帼英,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不但久久挥之不去,而且还一次次越来越任性地跳到记忆的前台来,引得杜月笙在心里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陈帼英的倩影还没把玩尽兴,另一个阴影已不知趣地压了上来,大大地败坏了杜月笙的胃口。   正当杜月笙打算约上张啸林重新去丽都舞厅享受一番时,万墨林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告诉杜月笙外面正有人在等着见他。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这种时候的来客当然不会讨杜月笙的喜欢,更何况,他还准备去叫上张啸林一齐去“丽都”呢。杜月笙皱了皱眉头:“什么人?就告诉他说,我不在家。”   “他说有急事要见您,而且,是看到您今天一整天没离开公馆,所以才来求见的。”   说着,万墨林双手递上来一张名片,上面简简单单地印着几个字—   记者陆迅   杜月笙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和这个陆迅以及之间曾经有过什么交往,就有心不见,可一抬头看见那副饶汉祥的对联,还是强打起精神改变了主意。如果执意不见这个陆记者,日后传出去,恐怕有损于自己多年来造就的礼贤下士的好名声,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还是很快改变了主意吩咐万墨林先生招呼,自己随后就到。   几分钟后,杜月笙气宇轩昂地出现在杜公馆专门接待一般客人的客厅里,陆迅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一见杜月笙走进来,陆迅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业,趋前两步,把右手伸向杜月笙:“杜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陆迅三生有幸!”   杜月笙和他轻轻地握了一下手,然后分宾主落座。   可能是因为陆迅搅了自己要去丽都会陈帼英的兴致,也可能是陆迅给杜月笙的第一感觉就太过于夸张,总之,杜月笙对这个的记者印象不佳。所以杜月笙在几句例行的客套话之后,索性一语不发地看着对方,倒要领教一下这个大晚上把自己惊动出来的小记者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迅凭着记者职业的敏感,立刻就注意到了房间里空气的微妙变化。可是,他并不太着急,本来吗,你没有一点儿拿得出手的东西,凭你一个小记者,怎么能让堂堂的杜月笙对你热情百倍,嘘寒问暖?好在他现在手里正好有这么一样东西。因为陆迅能不离十地估计出这件东西对杜月笙的价值,所以他对现在有些冷淡的气氛并不在意,而是一再海阔天空地大聊一番,想在杜月笙面前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   直到他看杜月笙明显地由心不在焉变成了不耐烦,他这才颇有几分神秘地从随身的皮包里面取出几张纸来,隔着桌子轻轻地给杜月笙递过去。   “这是我今天下午才收到的一篇新闻稿子,因为我想到杜先生会有兴趣,所以就把它暂时扣了下来带来请杜先生过目。”   万墨林上前接过稿子,转手交给杜月笙。   杜月笙把稿子拿在手里,才刚看了个题日,就不由得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桌子上,把桌上的茶杯震得叮当作响。   文章的题目是—   汪寿华遇害元凶属谁?   四金刚背后肝有人主使。   一望而知,文章的作者把杀害汪寿华的主谋指向了杜月笙。再仔细一看正文,果然如此。虽说文章里只提到了作者看见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四人在乱松林里活理汪寿华,而并没有直接点出幕后的杜月笙的名字,可是随便谁,在看完文章后,也会自然而然地认定杀害汪寿华的主谋,就是刚刚才当上了陆军少将顾问的杜镛杜月笙。   杜月笙不看便罢,看了一遍之后,几乎是透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旦文章被发表出去,后果必然不堪设想。不但是他无法应付可能来自上海工人方面和当初武装起义者的报复,也会激起广大市民的愤怒,他背信弃义的恶名也将从此在江湖上传扬开来。更为重要的是,这件事蒋介石交给他去办的,这篇文章虽然没有提一句汪寿华被杀的深层背景,可是从文章的行文中不难让人联想到蒋介石的身上。杜月笙自己还好说,要是真牵扯到了蒋介石,蒋介石难免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对杜月笙来说,这真是最可怕的事情。   可是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被杜月笙在短短的一两秒钟的时间里极力地掩饰了过去。他故作义愤地对陆迅说:   “陆先生,这篇文章纯属一派胡言,是含沙射影,恶意中伤。杜某人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耿耿此心,天地可鉴!不知道这个作者是个什么人,如果和我素无怨恨,凭什么要这么恶毒地诋毁我呢?”   杜月笙把平时听戏听评书里学来的那一大套都拿来派上了用场,说得慷慨激昂、口沫四溅。最后,他又有意无意地向陆迅打听了一下作者的姓名。   “这个……”   陆迅显得有些为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杜月笙心里就明白了分:这一定是个历来拿稿件敲竹杠、惯吃惯做的老油条,没有大便宜可赚,他是不可能开口的。   “陆先生,这样的文章您扣得对,他说是我的手下杀了汪寿华,又说是我约他到杜公馆后下的手,这真是天地良心!我不但从没有做过此事,而且还是昨天才知道汪寿华的死信的。上海滩有不少人都知道我和汪寿华私交不薄,他被人杀了,我正要查出元凶,不曾想竟然有人说是我杀了他!我要和他当面对质,以证实杜某毫无挟私隐瞒!”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了一点儿,杜月笙停顿了一下,有意识地缓和了一下屋里的气氛,然后,他试探地问:“陆先生,这份稿子……”   陆迅心领神会,赶忙回答:“杜先生放心,这稿子只有我一个人见过,随即就扣下了,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那个作者……”   “这个也请您放心,那个作者很听我的话,在我还没有核实事实之前,他不会出去乱讲。”   “好!陆先生果然够个朋友。墨林—”   杜月笙随即叫过了万墨林:“给陆先生拿1000块钱,以示谢意!”   “不不不,杜先生,这可不行!我来送消息可不是为了钱。我是担心先生被屈含冤,这才跑来打搅的。您一拿钱,不是成了我来敲竹杠了吗!”   “嗳,陆先生不必客气,这点钱一是谢谢陆先生费心,二是和杜先生交个朋友,请务必收下,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喽!”   话说到这儿,陆迅才喜滋滋地把钱收起来。   看着陆迅把支票放进口袋里,杜月笙紧跟着说:“我还要请陆先生帮一个小忙。”   陆迅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杜月笙。   “既然这个作者一口咬定杀汪寿华的是我的手下,而且他还口口声声说是亲眼看见了顾嘉棠他们四个人,我想,还是澄清一下事实的好。这样吧,你明天带着他一起到三鑫公司去找一下顾嘉棠,让这个作者亲眼看一看是不是他们四个人,也好洗一洗杜某头上的冤枉。然后嘛,你就说是我说的,让顾嘉棠再给这个作者开500块钱,打发他走路,让他以后不要瞎说乱讲。陆先生您也知道的,这一路人最难缠了……”   拿了钱,陆迅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喜滋滋地告辞了。   几天后,在漕河泾的荒草当中,有人无意间发现了两具尸体。经过调查,其中一具尸体是的记者陆迅,另一个人则很难判断他的身份。   虽然算是最终摆平了这件棘手的事情,可是杜月笙的气有好几天都没能顺过来。沈月英发觉丈夫这几天心情不佳,想尽办法想让杜月笙散散心,可是往往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杜月笙的心里一直记挂着陈帼英,无论从年龄、长相、身材,还是从那令人消魂的风韵上来讲,陈帼英都显然要高出沈月英一筹。虽然沈月英也保养得很好,还丝毫看不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可是在杜月笙眼里,她毕竟老了,这是无可挽回的。保养的再好的少妇也没有一个青春盛开的丰腴少女看起来那么让人心旌摇荡。况且,陈帼英从16岁起就在舞客们中间巧为周旋而练就的那一套和男人打情骂俏、掠拨挑动的本领,更是自小就养在苏州深闺高门里的沈月英望尘莫及的。   所以,沈月英越是对杜月笙殷勤体贴,杜月笙越是觉得索然无味,打不起精神。沈月英的存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杜月笙,还有一个陈帼英,是个绝妙的美人儿。   这些,当然是沈月英所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了。   可是,等杜月笙终于把身过的这些事情理出一个头绪,可以缓上一口气来,又去找陈帼英的时候,丽都舞厅却是人去楼空,别的舞女倒还都在,惟独陈帼英,不知去向。   找来丽都的老板一问,杜月笙才知道,原来前一段时间里有位苏地老客追陈帼英追得太紧,甚至闹到了在舞厅里就大张旗鼓地动手动脚、一面撒着钞票一面在陈帼英身上乱抓乱摸的地步。陈帼英一再要这个舞客放稳重一些,谁知竟然适得其反。没奈之下,陈帼英只好又换了一家舞厅,暂时避避风头。至于换到哪儿去了,舞厅老板一时也说不上来。   杜月笙要多懊恼有多懊恼,怪只怪自己这些日子忙昏了头,没有到丽都舞厅来事先关照一声,否则,谁敢在陈帼英身上找便宜!也免得落到今天根本找不见人的地步。   按说,以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那么多徒子徒孙遍布三教九流,杜月笙不必要费工夫,只需要和下面的人打一个招呼,用不了多久,自然就会有人把陈帼英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然后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可是,杜月笙却很难张开这张嘴。他总不太好跟徒弟说要找一个舞女吧?而且,这舞女和他又有着那么一层微妙的情感,这种事情,杜月笙是轻易不会让旁人掌握的。   所以,他只有满心遗憾地慢慢等待。杜月笙本以为这种过眼烟云一样的艳遇和对这种艳遇的回想都只不过是一时之间的事情:他经历了那么多的女人,哪一个似乎也没能长久地在他心里占据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因此,这个陈帼英多半也会像他以前所经历过的那些美艳的女子们,隔不多久就要烟消云散了。   可是,这一次,杜月笙似乎有些想错了。   他又去舞厅跳舞,来陪他的也都是些绝色美女,至少,绝对不比陈帼英差,甚至还要漂亮许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杜月笙却怎么也找不回那天晚上和陈帼英在丽都舞厅跳舞时的魂飘神飞的感觉。不能说伴舞的小姐不尽心,不漂亮,更不能说她们不会伴舞,可是杜月笙的确感到一种相当程度的不满足,而且,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只有找到陈帼英,这种缺憾才多多少少可以得到弥补。   对杜月笙来说,陈帼英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这在杜月笙而言,不说是破天荒,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甚至有时会产生这样的担心:陈帼英千万不要那么快地就嫁了人—因为对于一个舞女,趁着正当红赶紧地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嫁了,终身有靠,可以说是最理想的归宿。   每每这么想着,杜月笙就觉得自己又可笑又恼火,可笑的是自己40岁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闹起了“相思”;恼火的是一个女人竟然能把自己弄得这般神魂颠倒。   就在这时候,谢葆生又把一张大红帖子放到了杜月笙面前。   从上次给杜月笙拍那张将军照以后,谢葆生一直颇为得意,并且总在心里盘算着应该再想点儿什么新的花样儿出来讨一讨师父的欢心。可是杜月笙平时极少吃手下溜须马屁的这一套,上次照相是赶得巧,也赶得俏,所以师父才显得那么高兴。可是要是万一一下没拍对地方,引得杜月笙动了肝火,或者哪怕只是因为师父看着不太乐意,那么不单所有的工夫都白搭进去,搞不好鸡飞蛋打。所以,虽然谢葆生一直在寻找这么一个机会,可是却始终没有采取行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谢葆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了杜月笙和陈帼英的这段缘分,他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决心要好好策划一番,让杜月笙高兴高兴。   正好赶上谢葆生新建的“仙乐斯舞厅”打算择吉开张,谢葆生这个马屁大师在开张典礼前一小时坐汽车匆匆赶到了杜公馆。   万墨林跟杜月笙一说外面是谢葆生求见,嘴角就是一撇。杜月笙心里有数,谢葆生一来就是要侍候自己,琢磨着怎么把马屁拍得更响。所以,一直到谢葆生跟着万墨林从外面走进来,杜月笙都一直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一动不动;等谢葆生和杜月笙见过了礼,杜月笙才在椅子上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谢葆生当然能够感觉得到杜月笙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过他并没往心里去。他也知道杜月笙不喜欢自己总是把马屁拍得山响,可是谢葆生自己心里有数:只要是马屁拍得是地方,就是神仙、圣人,也照样会收,而且肯定是乐呵呵的。   今天,谢葆生就有把握把杜月笙拍得舒舒服服。   他把那张大红帖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杜月笙的面前,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才毕恭毕敬地对杜月笙说:   “师父,葆生攒了几个钱,刚刚开了一个‘仙乐斯’舞厅,今天晚上开张,请师父务必赏个脸到仙乐斯舞厅露一面,给舞厅的开业典礼剪个彩,也算是师父您疼我,让我在您身上借点吉利。”   杜月笙并非不愿意在这些抛头露面的场合出现,可是这是个徒弟的买卖开张,而且又是个舞厅,加之杜月笙从心里瞧不上谢葆生的为人,所以他决定还是不去参加“仙乐斯”的开业典礼的好,至于谢葆生有什么意见,他也不管。   “葆生啊,你一番盛情,我心领了。可是我近来事情太忙,根本分不开身,这剪彩和开业庆典嘛,我看我还是不去了吧。”   谢葆生对这个软钉子早有思想准备。他不慌不忙地拿起他刚刚放在桌上的请帖—杜月笙直到现在,始终看也没看这张请帖一眼。谢葆生把请帖拿在手里,打开,把里面的字又看了两遍,然后,把请帖重新放回桌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唉,师父要是不去,葆生可就难交待了。”   杜月笙见惯了谢葆生的装腔作势,所以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谢葆生自顾自地坐在对面唉声叹声,一副不胜惋惜的样子。   “师父,我跟您说实话,今天参加开业典礼的,有一个人物是师父您非见不可的。”   杜月笙的眉毛一挑,那意思是说,难道上海滩上还真有这样的人物,是我杜月笙非见不可的吗?   谢葆生仿佛没看见杜月笙的表情一样,继续地说着。   “因为您要去剪彩,我特地请了上海滩著名的红舞星,原来在丽都舞厅的陈帼英小姐在仙乐斯舞厅挂头牌。本来,陈小姐说什么也不想来,说是对在舞厅做事实在已经没兴趣了,她只想赶紧找一个好人家嫁了,然后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谢葆生一提到陈帼英的名子,杜月笙心里就不由一动。这个名字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以至每次想起,心跳的速度也跟着快了起来。   杜月笙有些疑惑地盯着谢葆生:这个徒弟的的确确有点儿与众不同。很明显,谢葆生在来之前,就已经把自己和陈帼英的事打听了个清清楚楚。让杜月笙暗自惊叹的是,自己和陈帼英之间的种种微妙,甚至是杜月笙自己,也都还不甚了之,可是谢葆生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至少在这一方面,谢葆生看起来比杜月笙还要了解自己,如果说上次作兴拍将军照是谢葆生消息灵通的话,这一次的把戏已经不是单凭消息得到得早就能玩得来的了,没有一个绝好的察言观色、揣度上意的脑子,恐怕是做不来的—这实在是个不得了的鬼精灵!   谢葆生何等聪明,杜月笙方才的那一番心理活动早让他猜了个不离十。   “师父,陈小姐本来是决计不肯出山的,后来是我抬出了师父的名号,说如果陈小姐肯赏光挂头牌,仙乐斯开张那天。杜先生肯定会亲自到场剪彩,再邀陈小姐共舞一曲!是这样才好不容易请动了陈小姐……师父,要是您不肯赏徒弟这个脸,我丢人现眼不说,拂了美人的面子,这可向来不是师父的风格呀……”   杜月笙微闭双目,静静地听着。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是心里正在思前想后,翻腾难平。   虽然谢葆生明摆着是在利用陈帼英使杜月笙出面剪彩,但是这一层关系显然不会被说破,因而对自己的面子毫无影响。不但没有影响,而且自己还可以借此机会见一见日思暮想的陈帼英,顺便卖给谢葆生一个面子,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只是现在他不想那么快地就答应下来,以免让谢葆生觉得他那一套邪门歪道太容易吃得开。   他想要的,只是谢葆生再多央告自己一会儿。   谢葆生绝对不吝惜给足师父这个面子。看看差不多了,杜月笙才矜持地一挥手:“备车!”   一旦坐到了车上,杜月笙就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仙乐斯去,会一会小别的陈帼英。司机像是知道杜先生的心思似的,一路上把油门卖力地踩下去,路旁的景物越来越快地从两边一闪而过,可即使如此,杜月笙还得觉得开得太慢。   刚才谢葆生那句陈帼英一直想“赶紧找一个好人家嫁了”的话让杜月笙的心里蠢蠢欲动。他从丽都的老板那里知道,陈帼英向来是陪舞不陪身的,所以到现在还是处女之身。杜月笙从沈月英迎进门的那一天起,就给自己定了个规矩,那就是进他杜家门的女人,必须是处女。黄金荣在林桂生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里,一边放着露兰春,一边又和一个姓徐的半老徐娘不清不楚,听李志清和自己说,有一阵黄金荣险些有了把她娶为正室的念头!据说还是张啸林给牵的线。而这个叫什么徐袅容的,原来不过是某人的侍妾姨太太之类的角色。杜月笙暗想黄金荣真是不晓得自重,在外边花天酒地没人管你,但是娶进来当老婆的人总得挑拣挑拣吧?真是个没起色的东西!因此,杜月笙要讨的老婆,必须是处女。   这么想着,车子己经停在了仙乐斯门口。   杜月笙才从汽车里钻出来,就听见一阵热烈的掌声。舞厅门口,两侧各有一群人在毕恭毕敬地等着自己的到来。   杜月笙微笑着向两边颔首答礼,一边稳步走进舞厅大门。   一进仙乐斯舞厅,随着门旁司仪一句高喊:“杜先生到!”几乎舞厅里所有的人都一起向门口转过身来,紧跟着就响起一阵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掌声。杜月笙注意到,等在舞厅里面的人比等在外面的人要多得多要,而且,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期待已久的表情,丝毫不对他的到来表示惊讶。无疑,这些人多一半是谢葆生假托自己的名义请来的。看着上海滩的各路神仙齐集仙乐斯,各大报的记者的闪光灯闪动,把谢葆生和自己一起摄入镜头,杜月笙就一阵感慨:在这些徒弟里,谢葆生恐怕是最清楚师父的“价值”的人。   还没等杜月笙更仔细地打量一下全场,斜刺里一声嗲嗲的娇呼把他的目光连同整个身心,都一齐拽了过去。   “哟,杜先生,您架子可真大呀,害得这么多人翘首面望,依我看呀,我们今天可要罚你喽!”   是陈帼英。   杜月笙结结实实地看了陈帼英一眼,又一次被这种四射的女性活力给震慑住了。   可能是一段时间没见的缘故,杜月笙总觉得陈帼英比以前自己看到她时出落得更加美艳动人了。尤其是她身上那种早就令杜月笙心旌摇荡的青春饱满欲胀的成熟,现在似乎愈发充盈、诱人,仿佛是缀满枝头的花果,在阳光里熟透了似地灿烂着,让每一个经过树下的人都忍不住要看一眼、摘下来咬一口的欲望。   这欲望也把杜月笙压得心肺欲碎了。   陈帼英袅袅婷婷地款步向杜月笙走来。   今天晚上陈帼英穿了一袭黑色天鹅绒的旗袍,越发把她白皙而肉感的身躯衬托得楚楚动人,而且,又平添了几分媚人的神秘。   “杜先生,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陈小姐,诸位!”杜月笙又向舞厅里的众人一抱拳:“杜某正赶上身边有一些事情要马上处理,迟来了一步,实在不好意思!”说着,他在陈帼英的陪同下走到舞池边上。   这里,四个小姐早就手托红绸站成了一排,红绸上结着的红绸花团足有一尺的直径。另有一个小姐手托托盘肃立在一边,盘里的红绸上放着一把亮闪闪的剪刀。谢葆生也站在托盘旁边,一脸堆笑地弓着腰静候杜月笙剪彩。   杜月笙四平八稳地踱到跟前,从托盘里取出剪刀,站到了绸带前。他略略停顿了一会儿,看到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专注地望着自己,这才一剪子将红绸剪断。随着剪刀终于咬合在一起,来宾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真正的节目这才开始。   在记者们带着闪光灯一通足照之后,来宾们各自找到自己的舞伴,在舞池里踏着音乐翩然起舞,舞厅里的灯光刹时暗下了来,眼前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   谢葆生知道,杜月笙一定正和陈帼英一起。他很为自己今天的表演和导演得意,杜月笙肯定会永远记住自己送上的这个珍贵的礼物。其实,说服陈帼英到仙乐斯来并没有费谢葆生什么事,他把杜月笙的名字一说出来,就知道陈帼英已经答应了。本来么,你总不可能当一辈子的红舞女,有一天朱颜变色、腿脚僵硬,到那时候去找谁。   对陈帼英来说,趁着自己还年轻漂亮,赶紧找一个人嫁出去,杜月笙绝对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因此二人一拍即合:谢葆生要利用陈帼英把杜月笙请来;陈帼英也正好借此机会接触杜月笙,了一个心愿。现在万事俱备,剩下的就看陈帼英的本事了。   谢葆生听说陈帼英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是也十分了得。在上海的舞客们中间,陈帼英不好讨便宜的名声是很响亮的。舞客们来跳舞,多半是寻芳问柳,如果可能,也打算把舞女带出去开个房间,做一夜露水夫妻,不少舞女都是这么捞外快的:即使舞女不卖身,在舞池里贴身扭摆,舞客也会尽可能地在舞女身上多揩点油。对这种情况,舞女们向来是悉听尊便,让舞客在自己身上摸摸弄弄,反正一曲终了,非但少不了什么,反而还有舞客悄悄塞在掌心的红包,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陈帼英偏不。她是完完全全的陪舞,如果舞客跳着跳着,手上开始不老实,她总有办法让你消停下来,这一点让谢葆生百思不得其解。另一点让谢葆生不解的,是舞客们虽然讨不到一点便宜,可是对陈帼英却仍然趋之若鹜,兴趣有增无减,这让他觉得尤其不可思议。   对此,谢葆生惟一的解释就是:这实在是个不得了的女人,在对付男人方面有着相当的手段。可是这手段究竟如何他也不得而知,因为他从来没和陈帼英有过舞客和舞女的关系。现在,谢葆生对此深感庆幸:不然的话,他免不掉会吃到杜月笙的醋拳。这样看来,陈帼英始终没让人对自己有所造次,也是积阴德的事情呢。   但是,陈帼英的手段,到了杜月笙跟前究竟还能灵验多少呢?谢葆生的脑子虽然活络聪明,但仍然转不过来。所以,他自始至终地在招呼客人的同时,把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舞池中的杜月笙和陈帼英身上。   杜月笙这时正在努力思考一个问题:陈帼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一直流连忘返?杜月笙在心里从来也没把女人当回事,他只把女人分成两种:漂亮和不漂亮的;可以上床的和不能上床的。   随着权势和地位的炙手可热,身边的漂亮女人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变得几乎是个个都可以上床,于是杜月笙又把女人分成了看得透和看不透两种,他似乎还没有遇到过一个看不透的女人,如果有,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眼前的陈帼英,却又一次唤起了他的这种感觉。这倒不是说陈帼英头脑里有些什么是他无法把握的,而是说陈帼英总是带着那么一种难以琢磨的表情,这表情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曾给了杜月笙深刻的影响。这使杜月笙总有点不放心:他不喜欢他看不清楚的女人,那让他觉得担心;可是他又不能拒绝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体态、她的表情、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总是一方面迫切地要和她接近,另一方面又总想离开一点距离地仔细端详一下。   有一点仍然是确定的:陈帼英再一次地让他体会到了跳舞的美妙。只此一点,她就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杜月笙扶着陈帼英蕴藏着无穷诱惑的身体,这身体仿佛是男人快乐的源泉。这样美妙的身体既能在舞池里舞得那么好,那么换到床上……他想着应当如何选择一种得体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要求。   陈帼英又一次出乎杜月笙的意料。   “杜先生,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好吗?”   “外面?”   “是啊,这里的空气闷得要死,我想去外边透透新鲜空气。”   “可是谢老板运筹帷幄,独独忘了这舞厅应该建一个阳台或者是平台。”   “不,我们去外滩。”   “外滩?”   “对呀!杜先生不认为外滩很美吗?”   “外滩是很美,可是你我都是谢老板请来的客人,尤其陈小姐您,简直就是今天舞厅里的皇后,这样中途离去,谢老板可不一定觉得美吧?”   “管他!我是他请来的,您也是他请来的;您剪了彩,我和您跳了舞,我想谢先生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杜月笙简直有些惊讶于陈帼英的直率,他不明白陈帼英怎么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与当初那个委婉地谢绝了自己的陈帼英真是判若两人。   “陈小姐,你……”   “哎呀,什么你不你的?杜先生要是没兴趣,那就算了。反正我们当舞女的,杜先生也看不上……”   这种哼哼唧唧的小把戏,杜月笙也见得多了,可是在陈帼英做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那么娇俏动人。   “那么,既然陈小姐有此雅兴,杜某当然乐于奉陪了。”   刚好,这支曲子也到了尾声,杜月笙牵着陈帼英的手,把她领到舞池边上的座位里,然后拿过陈帼英披风,自己挂在臂间,又把她的银狐披风给她披在肩上。最后,杜月笙欠身将陈帼英从座位上请起,双双向着舞厅门口走去。如果只看杜月笙这时的表现,他完全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绅士。   一直在远处刻意观望的谢葆生赶紧从后面追了上来。   “师父留步!您和陈小姐这是上哪儿去呀?”   “葆生,我和陈小姐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你不用送我们了,招待客人去吧!”杜月笙本来对于谢葆生请他为仙乐斯剪彩的处心积虑,就不太满意,可是好在仙乐斯有一个陈帼英,这多少让他还能缓和一点;但谢葆生偏又在这个时候急急火火地追上来,可实在是太煞风景了。因此,杜月笙便没有什么好声气。   “师父,我还预备下了几桌酒席,务必请师父赏个脸。”谢葆生还想再多留杜月笙一会儿:杜月笙能来剪彩,已经是莫大的面子,但如果能让杜月笙一直留到最后,那他谢葆生今后在众人眼中,可就真是身价倍增了。他之所以削尖了脑袋把陈帼英请到仙乐斯,不单是为了把杜月笙引来,也为了能把杜月笙留住,可如今师父这样中途离去,他只能算是成功了一半,虽然也是成功,总感美中不足。   杜月笙已经不耐烦了,他把眼睛转向陈帼英:“陈小姐,您看……”   谢葆生也救助地望着陈帼英。   “哎呀,谢老板,您怎么这么不晓事呢?杜先生事情那么多,中间走掉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只不过是陪杜先生一段路。那几桌酒席,杜先生也知道是你一片孝心,你改天送去杜先生府上,不是一样的吗?”   谢葆生没办法。好在师父彩也剪了,舞也跳了,他谢葆生也算是出足了风头,再纠缠下去,反而不美。想到这儿,他乖巧地闪身一边。   “既然如此,师父,陈小姐,二位走好,我就不远送了。” 第14章杜公馆来了个二奶奶   第14章杜公馆来了个二奶奶   你可以是一个最出色的女人,但再出色的女人也只不过是女人。你可以在平时强得无以复加,但是在风暴袭来的时候,连一片可以遮挡的树叶都没有。   沈月英近来总是心神不宁,一到下午,眼皮便跳个不停。她也记不住“跳财”还是“跳灾”之类的划分,而且,她也不愿意找人去问,因为她担心问来的结果会更进一步加重她的不安。   女性的敏感一直在提醒着沈月英:她正面临着一次深重的危机。   到了沈月英现在的年龄,她已经别无所求了。一过三十,她原来所有关于青春浪漫与激情的热望与梦想,便都在一夜之间消退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沈月英只希望着有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对于一切的女孩子的愿望已经少有太大的兴趣。而作为一个女人,她所要求的就是杜月笙的关心、抚爱。随着年龄的增长,沈月英无可奈何地体会着时间与青春一点一滴地从自己的指尖流过的感受,这种感受足以把她少女时代的一切都浸染成一道妇人的颜色,这颜色是可怕的,但又躲闪不开,这是一种宿命。   在年轮的压迫下日趋平淡的沈月英总是把自己系在杜月笙身上,杜月笙成为她生命走到今天之后的最大的意义。可是,杜月笙却永远不能给她一种安全感,这种在一般夫妇之间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里几乎成为一种奢侈品。沈月英并不想阻止杜月笙和女人的交往,就如同她从来不过问杜月笙的去向,甚至明知道杜月笙去眠花睡柳,她也并没有在心底里真的觉得有多么了不得,在沈月英的个人阅历中,她也难找到一个从一而终的男人。沈月英甚至认为杜月笙在外面有点苟合的事,也许是件好事:嘴馋了出去沾点荤腥,反而省得他胡思乱想惹麻烦。反正露水夫妻,和自己这种明媒正娶的比起来,都是当不得真的。   可是由打林桂生和黄金荣分手之后,尤其是得知林桂生死得凄凉,沈月英的心头就总是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沉浸在某种不祥之感中。   特别是近来,杜月笙经常不在公馆里。沈月英知道杜月笙的脾气,所以从来不问,但不问并非不担心。   有时候,沈月英自己也觉得奇怪,过去杜月笙也常在外面,可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担心过。这大概只能用女性的直觉来解释。今天,当谢葆生把杜月笙接走的时候,沈月英就断定杜月笙回不来了,虽然她没听到谢葆生和杜月笙谈话的内容,但是这种感觉却是抹煞不去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杜月笙还没有回来。   沈月英心神不定的另一点原因则让她每每想起,都不由得脸红心跳,浑身闷热。   沈月英有一个表哥。   从小,沈月英就是在表哥家长大的。如今,苏州老家的茂林修竹、小桥流水,还有淳朴顺从的乡里,都和表哥的音容笑貌一道,进入沈月英的记忆,成为她脑海中最美好的一个部分了。让沈月英也想不明白的是,杜月笙对自己越是冷落,自己越是经常地想起表哥的微笑的面影。童年到少女时代,兴奋地跑到街上,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是守在院子里,等待着教学回来的表哥身影出现,是小沈月英每天下午最重要的项目。每次表哥回来,沈月英兴奋地迎上去时,表哥总会报以甜甜的微笑,然后神秘地展开一直攥着的拳头,那手心里肯定会有一样小玩物,不大,却可爱,至少是永远能博得沈月英的惊喜……   这样的经历一直延续到林桂生写信回来给沈月英和杜月笙提亲。而沈月英知道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后恐怕再也看不到表哥手心里变幻无穷的“宝贝”了。很快,这遗憾连同在苏州的所有记忆一起,被沈月英带到了上海;在成为杜月笙的妻子之后,这些记忆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深深地掩埋在沈月英心里。   现在,仿佛是流沙下的古代城堡,在一阵来自内心的颤动之后,沙丘退去,久埋沙下的一切又开始显露形迹。   在作为杜月笙的妻子的沈月英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感觉之后,作为一个有着一度的玫瑰梦的苏州少女的沈月英,越来越心情烦乱了。   沈月英可以那么清晰地预感到杜月笙的一举一动,杜月笙却丝毫体会不到愁苦与迷乱中的妻子的心情。   现在,他正被另一个女人全部地占据着。   从仙乐斯出来,陈帼英并没有如自己所说的去外滩“呼吸新鲜空气”,在杜月笙大“福特”宽大的后座上,陈帼英从两人一上车就整个地贴了上来,在平稳的汽车里,杜月笙能感觉到对方全部的热力与弹性,甚至这不算小的车辆之内也在极短的时间里充斥着诱人的女性气息。   陈帼英不用任何牌子的香水,但是她有办法让自己身上的女人味播撒到她需要的另一个角落。   “上海滩太少女人味儿了”—杜月笙又想起在丽都舞厅昏黄的光影里陈帼英的这句话。的确如此,与陈帼英比起来,号称佳丽如云的上海滩真是极难找出多少“女人味”来。   “去汇中饭店。”   在确信自己已经“控制”住了车里的局面之后,陈帼英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目的地。   车夫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杜月笙。   杜月笙面无表情。   片刻,司机重新在驾驶座坐好,汽车很快就淹没在午夜的车水马龙之中。   陈帼英熟悉地将杜月笙带进汇中饭店七层的一间套房,从进入饭店大门到走进套房,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无疑陈帼英已经在事前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杜月笙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以前也遇到过女人处心积虑地要和他上床的事,但他从来没有过一丝不快,反而还有一种君王的傲岸自得。可是这次不同了,陈帼英把自己弄得垂涎欲滴,甚至在自己主动要求时委婉地拒绝了自己,可是到了最后,无非还是老一套罢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呢?   杜月笙不喜欢女人耍弄心计,尤其不喜欢女人在自己身上耍弄心计,这让他恼火,但是,他又有些惊奇,这样的女人毕竟不多见。   一进套房,杜月笙就自顾自地坐在沙发里面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一点儿看不出在舞厅里的绅士风度和脉脉温情。   睡觉就是睡觉,不需要那些假惺惺地序幕和过门。   陈帼英根本没有顾及杜月笙,一进门,她把高跟鞋分别一左一右地踢掉,然后光着脚走到床边。   杜月笙索性把两眼轻轻闭了起来:既然现在是你陈帼英要和我上床,我索性坐等美人上身好了。   没有一点动静。   他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步,然后快步向着旁边的一扇门走去。就在杜月笙的手将要触及门把手的刹那,闪亮的铜把手突然一转,门也随之洞开。   她刚刚洗完澡,一只手拖着一条紫红色的浴巾还没来得及披在身上。   “杜先生,您是在找我吗?”   这真是个妖精!杜月笙像被强光晃了一下眼睛一样,有点头晕。   她比杜月笙想象得还要美妙。   “杜先生,娶我好吗?我愿意侍候您一辈子。”   杜月笙默默无语,片刻,他直视着陈帼英的眼睛,很认真地问:   “帼英,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今天?”杜月笙终于说出在心中盘桓己久的疑问。因为他己经决定要让陈帼英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像他刚刚走进汇中的这间套房时所打算的那样,烟花过眼,玩一玩就算了:就在昨天夜里,当陈帼英强忍着初为人妇的疼痛勉强承受着杜月笙的欲望时,窗外的月光洒在陈帼英娇柔而不堪的脸上,杜月笙突然洞悉了许多天来的困惑。   他发现,陈帼英和自己记忆中的阿桂太相似了,不是容貌上的相似,而是精神上的相似,确切地说,陈帼英简直就是阿桂的另一副躯壳。也许,这正是杜月笙从第一次看到陈帼英就再也难以割舍的原因。   与此同时,杜月笙决定了陈帼英今后的命运: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阿桂,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但是,他仍然不得不问—他不希望这是一个太富心计的女人。   “是的。”陈帼英的坦白令杜月笙有些惊讶。   “杜先生,我无父无母,惟一的指望就是找一个好人嫁给他。在上海滩的十里洋场,我终于找到了您。现在,我的身子已经是您的了,我也只有仰仗您了……您,您可千万别……”   杜月笙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一番话,这种近乎哀婉的诉说随着陈帼英轻轻抽泣的颤动传达给杜月笙,他感到自己的肢体也随之柔软起来:陈帼英还是个孩子。她可以在舞厅里应付裕如,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在某些方面脆弱得让人心疼。   “帼英”,杜月笙捧起陈帼英的小脸,泪水已经把脸冲花了,他怜惜地把泪水替陈帼英擦去,“我会娶你的,只是我已经有太太了,你嫁过来,只能委屈你做二房,这……你答应吗?”   “我已经是您的人了,还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只要杜先生对我好……”   “嗳,别叫我杜先生了,叫我月笙。”   “……”   “叫呀,就叫月笙!”   “月笙……”   两个人再次缠绕在床头的阳光里。   当天中午,杜公馆后面的二进洋楼里就忙乱起来了。万墨林和杨渔笙带着几个人在二层的各个房间里忙碌起来。尤其是在那间宽大轩敞的卧室里,万墨林带人在房间的四壁和天花板上都贴上了金纸。一时之间,一直闲着的二层楼突然热闹起来。   沈月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且她能预感到那是什么事情;可是,杜月笙没有向她透露一丁点儿消息,这又让沈月英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   但是,第二天下午,一辆花车把陈帼英拉进了杜公馆,住进了后进二层粉饰一新的洋楼里,当夜,杜月笙就留宿在陈帼英那间“金屋”里,陈帼英成了杜公馆里的“二奶奶”。   沈月英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此刻,沈月英才深切地体会到当初林桂生的悲哀与无力。你可以是一个最出色的女人,但再出色的女人也只不过是女人。你可以在平时强得无以复加,但是在风暴袭来的时候,连一片可以遮挡的树叶都没有。   整整两个月,杜月笙没到沈月英房里去过一次,她彻底地失望了。   三天后,就是杜月笙和沈月英的儿子—杜维藩的生日了。虽然维藩只是夫妇两人抱养的孩子,但毕竟是他们惟一的儿子。因此,沈月英希望在维藩生日那天,杜月笙能从他藏娇的金屋里走出来,给儿子一个像样的生日。也许,那个生日的庆祝仪式能成为沈月英与杜月笙夫妻关系的转折点。   整整又过了一个星期,杜月笙没有离开后进二层一步。   杜维藩的生日被杜月笙忘得一干二净。   沈月英悲哀地感到自己已经老了。她希望能找一个人谈谈,可以帮助自己从被遗弃的痛苦中摆脱出来。但是环顾四周,除了谨慎的呈现出吝啬的同情的一张张笑脸之外,沈月英再看不到一丁点儿能引发自己重建希望的可能。在上海,在杜公馆里,到处都是杜月笙的影子,他的法力无处不在。每一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揣度着杜月笙可能会对之做出什么反应?   人们对沈月英点头哈腰,只是因为她是杜月笙夫人而已,一旦“杜月笙”这三个字不属于她了,她便一落千丈,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沈月英”,只是一个毫无力量的弱女子。沈月英想起当年林桂生曾经何等风光,但是在被黄金荣一脚踢开,由“黄夫人”一变而为“林桂生”时,也不得不抱憾而亡。一股寒气从沈月英脚底升起,坐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沈月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突然,沈月英看到门口仿佛有什么人犹犹豫豫地不敢进来。   “谁!”   虽然迹近弃妇,但倒了威的母老虎一旦发起威来,仍令人胆战心惊;特别是她要重新验证自己当年的威严的话,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发威是疯狂乃至恐怖的。   “太太……是我。”   随着一个紧张得颤抖着的声音,从门口小心地闪进来一个十岁的女孩子。   沈月英一眼认出是自己从苏州娘家带来的贴身丫环瑞兰,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现在,也许瑞兰是她惟一可以呼来喝去地发泄不满的人了。   “死东西!鬼鬼祟祟地在那儿干吗!好啊,现在我是没人理的了,连你这么个奴才也来惹我生闲气,好,好……等哪天我让你们这些人气死了,你们就得意了!是不是!哭、哭!哭什么劲!你哑巴了?嗯。”   瑞兰已经站在前面哭成了一个泪人。   “小姐……”沈月英嫁进杜家10年,瑞兰始终保持着沈月英在家做姑娘时的习惯,称呼沈月英为小姐。这称呼让沈月英一下子回到在苏州老家的那些日子,抚今追昔,沈月英不禁一阵酸楚,险些掉下眼泪来。   “小姐,我刚才……我刚才到后边楼上去了。”   瑞兰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句整话。   沈月英惊得险些从沙发上弹起来。   “这么说,你,你也看见了‘他们’了?”   虽然她尽力保持着语调的平静,但是就连沈月英自己也能听出来这句话中自己声音的颤抖。   瑞兰含着眼泪点了点头,随后,突然“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沈月英什么也不想问,看着瑞兰哭。等她哭完了,自然会告诉自己一切。而且,瑞兰要说的话,都是沈月英想听而又不愿听的:她希望能知道杜月笙和那个骚狐狸精的情况,可又不能承受听到这些消息的刺激。   瑞兰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   原来,杜维藩的书房原来就在后进二楼西头的那间屋里,所谓“书房”,其实是杜维藩的玩具室,读书多半是幌子,好在杜月笙和沈月英都心疼杜维藩,也不下心逼着他念书。所以那间书房简直成了杜维藩的乐园,小孩子恨不能吃喝拉撒睡都在自己的那间屋里。可是整个二楼一层从楼都让杜月笙送给了陈帼英,杜维藩虽然不乐意,也只能嘟着嘴从楼上搬下来。   杜维藩从楼上搬下来了,可心还在楼上。原来因为杜月笙急于把陈帼英娶进杜公馆,所以万默林和杨渔笙并没来得及把整个二楼立刻都收拾出来,特别是收拾到杜维藩的书房时,这个“儿童乐园”似的书房让两个人都大挠其头,加上是少爷的禁地,不敢造次,最后索性把门一关,只当是没有这间房子。反正房间在二楼顶头,杜月笙和陈帼英谁也不会太在乎这么一间无关紧要的屋子的。可是杜维藩却从第一天打楼上搬下来时起,就一直惦记着自己那个失去了的天堂。   特别是因为杜月笙贪恋陈帼英两月不下楼,杜维藩的生日也过得冷冷清清,结果杜维藩使起少爷脾气,死活要到二楼自己的书房里去玩。   杜公馆的人都知道这会儿去后进二楼有什么结果,所以一致地拦着杜维藩。小少爷没办法,就去找平时最疼自己的沈月英,没想到被瑞兰拦住了。瑞兰知道,沈月英这几天心情非常不好,杜维藩这时候去找沈月英,只能勾起她的伤心事,所以才没让杜维藩去见沈月英。   眼看着杜维藩又哭又闹,瑞兰实在没办法,只好自己冒险到后进楼上去走一趟,把杜维藩平时最喜欢的几样东西拿到下面来,哄一哄他。同时,瑞兰还有一个没说出来的想法,她想看看杜月笙和这位新来的二奶奶究竟如何,因为他一直为沈月英的失宠鸣不平   瑞兰抱着一大堆玩具蹑手蹑脚地站在杜月笙的“金屋”门口时,偏偏赶上杜月笙和陈帼英在里面极尽绸缪。那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瑞兰听了个一清二楚。从小跟着沈月英的瑞兰还是个黄花闺女,从来没听到过这么放浪的声音,她在门外只觉得面红心跳,手里杜维藩的一辆玩具汽车不知什么时候从怀里“当啷”一声掉到地板上。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阵脚步声之后,门打开了,站在瑞兰面前的是怒不可遏的杜月笙,而瑞兰只有惊恐地瞪着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灾难了。   瑞兰简直是被从楼上踢下来的。   “那个死东西,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就不想想,你瑞兰跟了我这么多年,单凭这一点,也不能下这么狠的手呀!”看着瑞兰身上、腿上的一块块青紫,沈月英心疼地说。   “老爷本来没有怎么,但屋里边二奶奶说,我一准是您派上去偷听的,然后又哭又闹的。老爷这才真发了火,把我打下来……”   “她是你哪门子二奶奶!”沈月英一嘴巴抽在瑞兰脸上,打得瑞兰身子一晃。随后,沈月英又赶紧拉住瑞兰的手,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已经自顾自地流下来了。   “小姐……”   瑞兰“扑通”一声扑倒在沈月英脚前,主仆二人相对而泣。   半晌,沈月英漠然地推开瑞兰,径直向门外走去。   “小姐!”   瑞兰感觉出有些不对头,伸手要去拉沈月英,但被一把甩开。沈月英快步走向后面。   当沈月英站到陈帼英卧室的门口时,里面已经恢复了常态。很显然,刚才瑞兰的小插曲丝毫没有扫了杜月笙和陈帼英的兴致。   沈月英火往上撞,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房门。   门并没有锁。在杜公馆,杜月笙从来不锁门,因为没有他的同意,任何人也没有胆量贸然而入。锁,其实就是他的威严和权力。   沈月英觉得自己浑身就要燃烧起来了。   “不要脸的烂货!”   沈月英叫喊着就要往里间屋里冲。   屋里的反应出奇的快。沈月英先是听到一声女人尖利的嘶叫,几乎就在同时,一个蓝乎乎的东西从里屋突然飞出来,把刚刚冲到里屋门口的沈月英打得一个趔趄向后跌坐在外屋的地板上,紧跟着那东西落在地板上碎成大大小小的几块—那是一只法国瓷的花瓶。   直到这时,沈月英才觉得右肩头火辣辣地疼痛。   眼前的门被砰地一声重重的关上。里面的笑骂声却破门而出:   “黄脸婆!才几天你就熬不住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那副丑八怪的样子!”   是陈帼英。   接着,这骂声又被淹没在屋里一男一女的笑闹声中了。   外屋的地板上,沈月英凄然无语地抚摸着自己右肩头的痛处,泪水默默地从腮边流下。她明白,这里已经没有了自己位置。   沈月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一向规矩地守在杜公馆里的沈月英开始不那么“安分”了。今天到张太太那里去打麻将牌,明天跟李少奶奶到天园茶楼喝茶,过一阵可能又出现在戏楼里或者是跑马场的看台上面……总之,沈月英变得根本不顾家了。原来她对杜维藩的饮食起居都十分在意,但现在也跟没有这个儿子一样全然不放在心上。至于公馆里其他事情,更是管也不管。   阖府上下,最奇怪的是杜月笙。但是他很快就无所谓了,反而乐得沈月英这么一直不安分下去。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这个老太婆一天到晚在家里给自己添麻烦;耳根眼前都清静了许多,杜月笙正好可以和陈帼英在公馆里痛痛快快地乐一乐。 第15章以赌会友论交情   第15章以赌会友论交情   靠着自己“独有特色”的经营手段,181号成了杜月笙的聚宝盆。   不单是聚宝盆,而且还是“聚义厅”。   又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二老婆,拈酸吃醋的大老婆也终于知趣地躲到一边,不声不响地自得其乐去了,杜月笙颇为得意的逍遥了一阵子。随后,从来不知满足的杜月笙又在心里开始盘算新的计划。   当了少将,有了女人,现在,杜月笙要再寻点钱了。   原来的三鑫公司买卖自然是不错的,但法国人有时又太爱照顾面子。这一点让杜月笙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万国禁烟会的时候,英国人大做姿态,法国人趁机不管不顾地大赚了一笔;现在看看风头早过去了,法国人又莫名其妙地要“整饬”了。虽然还没有“整饬”到三鑫的烟土买卖关了张,但杜月笙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到烟土走动起来的阻力;另一方面,随着自己社会声望和地位的一步步提升,杜月笙对于自己的烟土行也觉得有点儿如芒在背的味道。   倒不是杜月笙不喜欢烟土换成洋钱,但是以他杜月笙今日的名望去贩卖烟土,传出去总归是不雅;加之法租界当局对烟土流通查禁得越来越严厉,杜月笙更是想早一些在烟土之外寻找一个“高尚”一点儿的财路。他看上了娱乐业。   杜月笙看上的“娱乐业”,说穿了就是赌博。   所谓“十赌九输”,这输了的钱就全都流进了赌场的腰包里。但赌徒们仍然趋之若鹜,因为在他们中间永远在流传着某某人一个赌局下来便腰缠万贯的故事,而且,一旦赌瘾上身,那是剥皮抽筋也改不掉的。赌红了眼的赌徒,不把所有能押在牌桌或是轮盘上的东西都输光,是万难罢手的。杜月笙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烟土还有风险,开赌场只要找好人手,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净等着大把搂钱了。   杜月笙当年曾替黄金荣照看过一张赌台,对赌场上下内外的关节,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只是开赌场日进斗金,场面火爆,因而也就惹人眼目,许多麻烦不招自来。所以,虽然杜月笙一直盘算着有一月自己的赌场,但却迟迟没有行动。如今,杜月笙自感羽翼丰满,于是毫不犹豫地投资干起了赌场。   杜月笙把赌场的地点定在了法租界西藏南路的金书里,赌场的名字毫无遮掩地起了个“利生公司”。靠着多年来的法租界的关系,杜月笙的利生公司可以说事事顺利,没费什么力气就从法租界总监手里拿过了赌台的经营执照,择吉开张。   赌场要赚钱,凭的是一干司徒人员手底下瞬息万变的功夫和一批以色相取悦赌客的妙龄女郎。只要这些袒胸露背、大腿高翘的姑娘们能把赌客挽留在赌桌旁边,赌场里的司赌者就有本事把赌者鼓鼓囊囊的钱包掏得一干二净。   杜月笙不用给这些“职员”发一分一厘的工钱,他们就会百倍卖力地把赚来的钱送到杜月笙手里。原来,赌场里的规矩是,所有职员一律没有现成的工钱可拿,他们的收入完全来自自己掌管和维持的那张赌台所能给赌场创造的利润—采金。司赌者手艺高超,女郎色相诱人,来这张台的赌客就多,赌客输给赌场的采金也就越大,赌场收得越多,司赌者赚得也就越多。因此杜月笙手下的职员们一个一个都干得格外卖力,杜月笙稳坐钓鱼台同样财源滚滚。   有钱赚就有人眼红,杜月笙的利生公司开办不到一年,事业蒸蒸日上,馋坏了自己的师父黄金荣。   黄金荣在法租界没有自己的赌台,所谓黄金荣的赌台其实是黄金荣以自己麦兰捕房华捕总头目的身份替人家看着场子,虽然如此,那收入却也十分可观。所以当年林桂生让他拨一只赌台给杜月笙他才那么不乐意。但黄金荣给人家看了十几年二十年的场子却从来没想到过自己开一张赌台,直到杜月笙的利生公司有声有色地办起来,大洋和金条源源不断地流进杜公馆,黄金荣才如梦方醒,后悔自己一直没有抓住一个大发横财的良机。黄金荣迫不及待地找到杜月笙,提出二人一起搞一张大赌台。   杜月笙一知道消息就直皱眉头,因为这么一大块肥肉实在不愿意与人共享。沈月英早就出去打牌,家里只剩下陈帼英陪着他。   陈帼英倒看得明白得很。   “月笙,既然黄老板有这么一个意思,我看你不如就答应了他。两家合搞又有什么不好呢?无论如何,在法租界黄金荣还是个不倒威风的老虎,真要是拂了他的面子,将来万一有点儿风吹草动,黄金荣在法国人那里说一句还是说两句,说与不说和说什么,都不是件轻飘飘的事情……与其这样,倒不如二人合力,买卖大了,钱自然赚得多了,到时候,多半比现在还强。”   杜月笙知道陈帼英所说句句在理,但是心里还有些不甘。   第二天,杜月笙拉上张啸林一起,来到了黄公馆。他的意思很明白,要合伙开赌场,索性再多拉几个人,大家一起干。黄金荣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张啸林只要听见有钱拿,大嘴张开乐了半天都没合上,同样举双手赞成。剩下的事,就是具体筹备,着手落实了。   杜月笙没有在利生公司的基础上扩大规模,而宁可和黄金荣、张啸林另起炉灶。这样可以在后院保留自己的一块自留地。   黄金荣和张啸林对于是在利生公司的基础上择吉开张、还是重打锣鼓另开张本来也无所谓,两个人现在最关心的,是怎么能尽可能多地弄到钱。   这也是杜月笙一直苦苦思索的。   按说,只要有钱有势,把赌场开起来,钱是不愁没的可赚的。但杜月笙通过利生公司一年的经营,总觉得还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也就是说,原本应该有什么方法,让杜月笙更多地赚钱。现在,既然要三家合伙开一片更大的赌台,这问题就又一次冒了出来,让杜月笙大伤脑筋。要让这个新赌台成为全上海赌徒的天堂,让每一个手里攥着钱跃跃欲试的人都高高兴兴地跑来把钱留在这儿,杜月笙必须有别人想不到的办法才行。   要有上海首屈一指的赌场,首先得有一个豪华的大场面。   杜月笙和黄、张二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把未来的赌场开在福熙路。这里有一幢豪华气派的大洋房,而且环境适宜,这就是福熙路181号。这幢房子之所以不同凡响,因为它本是汇丰银行的大买办鹿笙的父亲为自己建造的一座私宅,后来,只是因为老头子又迁到别处,这才一时闲置无用。既然看上了这幢房子,三个大亨的面子,鹿家肯定是要卖的,所以没费什么力气,181号就成了新赌场的所在地。   对于能把181号买过来,杜月笙非常得意,因为赌场虽然还没开,但他已经胜了上海其他赌场一筹了。   这一方面是181号洋房的气概非凡,绝非那些草台班子乱糟糟的赌场可比;另一方面,也是杜月笙最引以为是的,就是181号的地理位置。它的前门开在公共租界,后门开在法租界,因此一旦租界当局要装装样子心血来潮地抓赌的时候,赌徒们可以非常轻松地逃到另一边的租界里去,这样赌起来就愈发的放心大胆。无须怀疑,这样的安全条件,是别处的赌场所没有的。   不但利用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吸引客,杜月笙还想出了另外一个让黄金荣和张啸林都大吃一惊、最后却一致地拍案叫绝地好办法:“三白”。   这“三白”,就是白吃、白喝、白吸。凡是来赌钱的赌客,只要是买下200块钱的筹码,并且下注开赌,就可以享受赌场提供的“三白”服务。在赌场里分别设有富丽堂皇的中、西餐厅,赌客可以免费在里面点取自己喜欢的饭菜,任意享用而无须另外计费。同时,在赌场专设的酒吧间里摆着各种的名酒,在赌场的大烟榻上还随时为犯了烟瘾的赌客烧着烟泡。当然,喝酒、抽大烟也都是免费的。   这还不算,对那些自己坐车来赌钱的赌客,赌场方面还会替赌客送4块钱给司机。如果赌客没有乘坐自备汽车,那么赌场给赌客报销乘坐出租汽车的钱。碰到那些带着保镖侍从一起来赌场的赌客,赌场会给他的每一名随员4块钱的辛苦钱。   总之一句话,只要是你来181号,似乎到处都有便宜在等着你来赚。一时之间,福熙路181号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一开始,拿着娱乐执照的杜月笙还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铺张,因此,181号实际上还没有完全对外界开放—事实上,单是能买200块钱筹码进场赌钱,就足见赌客们都不是无名之辈—而只是“三鑫公司”内部的一个俱乐部,俱乐部同仁凭手中的会员卡入场。可是后来,随着它的名号越来越大,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杜月笙他们也越来越放心大胆,181号开始无论会员非会员,只要是有钱、好赌,就一概来者不拒。这一来181号真是黄金万两了。尤其是杜月笙制订的“三白”措施,让那些赌徒们耳目一新,又欣喜万分,每一个都是喜滋滋地到这里“三白”一下。   起初,黄金荣和张啸林颇为担心这样的“白”法会让赌场赔光吃净,但是时间不长,两个人就双挑大拇指,当面称赞杜月笙脑筋灵,有办法。因为几个月下来,他们谁都没有见过赌场能赚到那么多的钱。正所谓“欲取姑予”,杜月笙的气度和心计又一次让黄金荣和张啸林开了眼界,自叹弗如。   其实,赌客们在赌场里吃的、用的,以及赌场很大方地送给随从们的小费,只不过都是杜月笙赚钱投入的成本罢了。成本高,回报也就大。更何况,这笔钱也不是杜月笙的,每个赌客不都得先买200块钱的筹码下场参赌,然后才能白吃白用吗?他们吃的喝的,都是自己的那点钱,因为庄家总有办法把赌客的筹码留下来。   杜月笙从港澳专门高薪聘请来的司赌人员,个个都练就了一手过硬的“童子功”,从小磨炼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手法,让人眼花缭乱,就在赌徒们看了个不亦乐乎的时候,庄上已经把筹码都拨过去了。即便是有的赌徒精明透顶,紧盯着庄家的两手让他无从施展,到头来也一样输个干干净净。且不说轮盘、摇宝那一类肯定可以做手脚的勾当,就算是“牌九”一类很“公平”的赌法,庄家也往往能不消片刻就把32张牌认个清清楚楚,赌客还没赌,就已经输了。如果真有哪位赌客看出一点儿不对,不等他大声叫喊起来,守在赌场里的保镖们早就从两边上来,不由分说把他叉出去了。   但是,赌场里照例每天都有那么一个半个的“幸运儿”,一本万利地捧着筹码换来的钱乐颠颠地回家去。这时赌场里会放鞭炮,再给这个赌徒披红,以示祝贺,在一片喜庆声中,别的走运不走运的赌徒会用羡慕、妒忌的眼睛死死地看他几眼,然后两眼发红地以百倍的热情和疯狂重新冲回到赌桌前面。这也是赌场刺激赌徒的一个方法。   有些赌徒几个人事先串通好,赌摇宝一个押大一个押小,满以为不论输赢都是自己人,可庄家用浇了磁的骰子连开几次同点的“宝”,桌上的筹码最后还是让庄家全都吃了进去。这样的“赌精”在杜月笙手下有一大批,他们让181号成了几乎只进不出的黑洞。   为了吸引更多的赌徒,同时也为了让那些赌红了眼睛、终于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们有一个平衡自己,寻求发泄的地方,开业不久,杜月笙又在181号三层的楼上装修之后,开了一个“土耳其浴室”。   这当然不会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浴室”。在这里服务的总共有40名按摩女郎,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长得一副动人的相貌,摄人心魄的窈窕身材。在这间土耳其浴室里,她们名为按摩,实际上要向赌客提供一条龙、全方位的服务。从全身按摩,到帮助赌客洗浴,一直到陪浴、陪睡……按说这并不是杜月笙的新发明,在上海这样“服务”的地方也不在少数,可是杜月笙索性让这个土耳其浴室和他的“三白”一样,所有项目也全部是免费服务!这一下可就苦了那些按摩小姐了。   既然是免费,赌徒们无论输赢,赌前或赌后都要到三楼上下“洗”一个“土耳其浴”,要是赶上赌客心情不错,或者是刚刚在下面赢了一笔钱,那这些姑娘的日子还能好受一点。要是赶上上楼来的是个红着眼睛输光了钱的饿急鬼,那按摩小姐才是有罪受呢!这些人多半是最后一次地疯狂发泄了,因为有的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出去之后就投黄浦江,即使是不打算轻生的,在输得精光之后也知道自己再难有那份财力重进181号,享受这样的“免费服务”,因此一个个如狼似虎,把那些姑娘折腾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最不容易的是按摩女郎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得无条件地满足这些失去理智的赌徒们的各种要求。往往才打发掉几个大汉不顾一切的发泄,又要立刻面对另一批红红的眼睛,而且,永远要面带微笑地给这些赌徒按摩。   为了赌场的需要,杜月笙没有给进入土耳其浴室的客人以任何限制,因此,有时这些按摩女郎不得不强打精神地对付一下子冲上来的百十来个疯狂的男人。他们几个人围住一个按摩女郎,这时候已经根本没有什么按摩而言,完完全全地就是肉体的可怕的发泄,而且,这种情况一般总要一直持续着,直到后面涌上来的赌徒把前面那些人推开为止。倍受摧残的按摩女郎还没能从按摩床上坐起身来,就立刻又被新来的客人压在下面……有好几个姑娘,其实就是这么被活活折腾死的。   好不容易熬到赌场关门,最后一个赌客摇摇晃晃地离去,来不及喘一口气的姑娘们又要面对从楼下上来的收了工的司赌人员和保镖们。   靠着自己“独有特色”的经营手段,181号成了杜月笙的聚宝盆。   不单是聚宝盆,而且还是“聚义厅”。   杜月笙是深谙赌道的。这不是说杜月笙会赌、能赌,而是说他懂得利用赌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杜月笙一生嗜赌好色,从小赌到大赌,但一直是赌瘾大而赌技不高。后来虽然说结识了戴笠,多少学会了几手小技术,但单就赌技而论,却依然并不高明。可是凭着自己的手腕,杜月笙却能赌得别有洞天。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袁世凯刚死不久,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带着几个随从轻装简从来到上海。因为袁克文向来爱在江湖上混,而且还跑到了山西一位青帮“礼”字辈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算是拜过了师父,袁克文也就由此摇身一变成了青帮“大”字辈的人物。这个辈上的,全国也未见得能找出几个来。   同时,袁克文又时常在上海上写点儿文章,仗着袁世凯二公子的名声,又是青帮的“前辈”,袁克文在上海还有不小的名气。这回南下上海,袁克文打算在这个花花世界好好过过瘾。不过,他还没忘记去拜访一下当时上海滩只手遮天的人物:黄金荣。   黄金荣对袁克文非常客气,袁克文也没有一点总统公子或是青帮前辈的盛气凌人,因此二人显得颇为投缘。临别时,袁克文特地取出10枚金币送给黄金荣,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这些金币可不是一般金子的价值,因为它们是英国人为了庆贺袁世凯当上总统而专门铸造而成的,上面有“袁大总统”的头像和祝贺的字样,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可是袁克文偏偏没有送几枚给黄金荣旁边的杜月笙。   这时候的杜月笙已经颇有一些势力,因而对袁克文这样目中无人,只知有黄金荣,不知有杜月笙感到异常气愤。他要让这个有眼无珠的公子哥领教领教自己的厉害。   杜月笙非常热情地带着袁克文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一通足转。在京里住惯了的袁克文,虽然过的是锦衣玉食、钟鸣鼎食的日子,可那种皇家气派,毕竟与上海的海风拂面大不相同。这个远东最大、也是最繁华的开埠码头,永远让人感到有说不尽、体会不完的新鲜。所以袁克文没几天就己经被熏染得头重脚轻、找不到方向了。在杜月笙的指点下,吃喝嫖赌这四样,袁克文在上海样样占全,而且瘾头越来越大,简直欲罢不能。   到了这时,杜月笙可以放开手脚整治整治这位袁二公子了。   几次搬家,后来又有了数处别墅,但杜月笙无论住到哪儿,总要有一间“雅间”,这间房子没有别的用途,惟一的用处就是赌。屋里摆设考究,而最主要的陈设就是居中摆放的红木八仙桌,这是一张设备齐全的赌桌,所需赌具一应俱全,更有不少不为外人知道的暗中机关,这些安排都只有一个目的:保证杜月笙在桌前应付裕如。   袁克文就被拉到这张桌子旁边。一番推让之后,禁不住心活手痒,袁克文赌瘾发作,摩拳擦掌地坐到了八仙桌旁。   同赌的除了袁克文和杜月笙外,还有据杜月笙说是从苏北来的两位朋友。   一上手,袁克文就和了头三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赢进来2000多块钱,把他乐得嘴都合不拢,捋胳膊挽袖子地大叫“再来”“再来”。那两人和坐在自己对面的杜月笙也摆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同样没有罢手的意思。袁克文见状自然更加斗志高昂。   可是峰回路转,又和了几把之后,这财运就像是长了眼睛成心要躲着袁克文似的,竟然是一把也和不了了。但是每当袁克文输得没有办法,有心干脆推掉不玩时,这局牌又会鬼使神差地让袁克文赢几把,把刚刚沉落下去的希望又重新点燃起来,愈发使得他欲罢不忍。这样进进出出,赢了输了地不到半天工夫,袁克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输进去十几万元。虽贵为总统公子,但这十几万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为了尽快把本钱捞回来,他一次一次孤注一掷又一次一次地把大把的银圆打了水漂。最后,他来上海所带的近五十万元的钱款被牌桌上那两个眼睛乐眯成了一条缝的苏北老客悉数吃进了自己的腰包。杜月笙自己也输进去十来万。   等到袁克文再也押不出钱来,两个苏北人说笑了一阵,卷起桌上的支票告辞而去。袁克文这才走过来拉住杜月笙的手;求他想点办法。杜月笙自己也正输得垂头丧气,哪里还有什么主意?两个人只好对着摇头,互相安慰一番,拱手而别。   半天时间,风光一时的袁克文在上海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袁克文知道上海不是自己久留之地,第二天就打点行装,带着几个随员北上回京了。临行时,袁克文和黄金荣、杜月笙都打了招呼,两个大亨再次对袁克文的遭际摇头唏嘘,杜月笙亲自把袁克文送到车站,并送了5000块钱的现金让袁克文预备着路上开销。袁克文临行时对杜月笙感激涕零。   其实,袁克文哪里知道,这5000块钱压根就是他自己的钱。而且,不单是这5000,他在杜月笙的牌桌上输掉的近五十万的现金也都进了“好心”的杜月笙的腰包。那天在杜家的两个“苏北客人”,本来就是杜月笙的徒弟,他们和杜月笙在牌桌上“三吃一”,袁克文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可笑他被吃了个毛干爪净,还不知就里呢。   这样的赌局杜月笙不知设过多少次,像袁克文那样有来头的人都不免让他狠宰一刀,其他那些带着的钱满心欢喜地到上海来做寓公养老享乐一生的人,撞在杜月笙手里被他糊里糊涂地把钱骗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杜月笙在赌桌上玩花活,当然是为了钱,可是有时他又能把几十万的票子轻描淡写地一抹而过,让人不得不佩服他手段的高明。这时候,杜月笙往往是赌翁之意不在钱,在赌局里的收放自如完全成为特殊的交际手段,此时此景,雅室又俨然成了一间“聚义厅”。   当年,四川袍哥老大范绍增,就曾经一脚踩进这间“聚义厅”。   范绍增在四川的势力和影响,丝毫不亚于杜月笙在上海的地位。以前,为了手下门徒的一些事情,范、杜二人也曾经互有书信往来,或者是遣人致以问候,但是素未谋面。   1929年,范绍增为采买一批军火携款到了上海,拜会了杜月笙。在几番交往之后,杜月笙又把他拉到自己的那间“雅室”。   不消一顿饭的工夫,范绍增的80万元就都输给了杜月笙。   万般沮丧的范绍增倒也还爽快,二话没说,填了一张80万元的支票递到了杜月笙的手里。   杜月笙看了一眼范绍增递过来的支票,小心地接在手里,随后又有意无意地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一下范绍增的表现。杜月笙看到在输掉了80万元之后,这个袍哥老大依然和两边的牌友谈笑风生,镇定自若,仿佛这80万是别人输的,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就不由得暗暗点头。杜月笙知道,这笔钱对谁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范绍增不可能不心疼,但是这些心理活动居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这说明范绍增实在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联想到自己以前几次和范绍增不曾谋面的交往,杜月笙当下就打定了主意。   他把那张支票捏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右手从衣袋里取出锃亮的卡地亚镀金打火机。   一小团火苗燎着了那张80万元的支票。   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那张价值不菲的纸片就焦黑、舒卷,最后彻底灰飞烟灭了。   举座皆惊。   杜月笙把手里的几片纸灰一抖,抚掌大笑。   “哈哈哈,绍增兄,大家在一起不过是玩玩,取个乐热闹热闹罢了,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呢!好了好了,大家到前厅休息一会儿,我们去六国饭店,好好地玩一玩。我做东!怎么样?嗯?”   范绍增如同大梦初醒。   他怎么也没想到杜月笙是这么一位落门落槛、仗义疏财的人物。为了朋友,80万元的支票不声不响地就这么烧了—在江湖上闯荡半生的范绍增还从来没见过像杜月笙这样光明磊落的人,感激之余,当下提出和杜月笙八拜为交。杜月笙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顺顺当当地答应下来,和范绍增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事后,范绍增对杜月笙可以说是死心塌地,杜月笙手下的门徒在四川全由他出面照应,从泰缅那边过来的烟土因为有了范绍增的力量也在西南一路平安无事。特别是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国民政府陪都重庆,杜月笙也随之落脚陪都,就更加借重范绍增的势力。显然,杜月笙慧眼识人,从范绍增身上捞回来的利益绝非十个二十个80万可比的。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范绍增也肯定是另一个袁克文,被剥干净了打发走人而已。   在赌桌上游刃有余,赌场也开得一帆风顺,杜月笙现在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飘飘欲仙。   想不到的是一阵阴风,险些把他从云端里吹下来,跌得个鼻青脸肿。   杜月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女人身上吃亏,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跟头险些比黄金荣当年跌得还大。因为黄金荣至少没有跌在让自己的女人戴了绿帽子上面,可是此刻的杜月笙,不管他如何如何有力,也无论他站在上海滩多高的教父的位置上,都拦不住自己的女人给自己压上一顶不轻不重的绿帽子。   这真是无可奈何。   事情就出在沈月英身上。   自从那次在“金屋”的外间被杜月笙冷冰冰地关在门外以后,沈月英一天到晚在外面走东家串西家地和那些同样在家里闲得发慌的阔太太们打牌、听戏、逛商场,打发时间。杜月笙和沈月英彼此都是眼不见心不烦,互不干涉。可是杜月笙偏偏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不要沈月英,可以有陈帼英来填补空白,沈月英刚刚三十挂零,生活中不可能不在期待一个男人的出现,既然杜月笙主动从这个位置上退了出来,难免会有人悄悄填补上去。可惜,或许是多年来大亨一级的地位让他越来越目中无人,越来越疏于考虑别人的感受,使得一向精明的杜月笙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把自家的后门无意间敞开了半扇。   推门而入的,就是沈月英青梅竹马的表哥。   刚嫁到杜公馆,沈月英全身心地投入到生平头一个、也将是惟一一个男人的依恋和爱慕当中,暂时地忘却了苏州老家那个风雅清俊的身影。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消磨,那个影子渐渐地模糊起来,不知不觉地终于完全湮没在杜公馆的金碧辉煌里面。   偏偏杜月笙又领了一个女人,偏偏这个女人把杜月笙完完全全地拴在了自己的身上,把沈月英最后一点希望也打灭了。   于是,那个沉没了许久的身影又一次升起来,在沈月英的眼前晃呀晃的。   也是活该出事,大上海十里洋场百十万人口,南京路每个橱窗外面都会有百十来个挤挤挨挨的人,可就是这么乱的地方,那么稠的人群,生生就让沈月英和表哥在擦肩而过时一眼认出了对方。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瑞兰陪着沈月英在南京路上闲逛。沈月英打算来挑几身好料子,但是让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于是一把扇子热得扇也扇不动,赶紧催着瑞兰扶自己回车里。   刚一转身,左边路边传来一声吴语:   “月英……”   这声音叫得迟迟疑疑,可是语音中那熟悉的苏州调子还是让沈月英陡然一震,不无疑惑地转头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10年过去了,两个人脸上都刻上了一点岁月的痕迹,但仍然不难从彼此脸上看出当年的感怀。不用再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已经同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对表哥来说,他是久别重逢的喜出望外,对沈月英来说,在重逢和欣喜之外,别有几分难以表白的情感悸动。这阵悸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沈月英自己一时间也说不清,但是显然,一种全新的生活,就在二人这次短暂的对视中开始了。   随后的一个星期,沈月英天天到外面去。不过,不是像往常一样去打牌、听戏,而是悄悄去陪自己的表哥。为了避人耳目,沈月英总是在闹市区七拐八拐之后,确认没有熟人认出自己,然后再改装去会表哥。为此,她要带两个帮手,一个贴身丫环瑞兰,另一个就是一直给她开车的司机老周。   虽然表兄妹相会是不能再正常的事,但无论是瑞兰、老周还是沈月英自己,都知道这件事必须要做得尽可能地隐秘。也许,从一开始,沈月英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件事将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对此,瑞兰和老周也都心照不宣,但是两个人宁可装糊涂,因为沈月英对自己一向不薄,更何况,自从那个表哥一出现,沈月英对他们两人格外的好。   即便如此,沈月英却始终小心地提醒着自己不要越雷池一步。   十几天之后,沈月英的防线开始彻底松劲了。那天,表哥和她在包厢里看,沈月英无间往坐在身边的表哥那里望了一眼,却看到表哥也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自己,这一发现让她耳红心跳。沈月英的第一个反应是站起来从包厢里退出来,可是自己的身体却不知为什么不听自己的控制,而任凭自己全部暴露在表哥烫人的目光注视之下。   突然,表哥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的肩头,忘情地在她的嘴唇上吮吸起来……   当天下午,瑞兰最先察觉出沈月英的变化。   从戏园里回来以后,沈月英一直坐卧不安,而且脾气莫名其妙地暴躁起来,可是有时候她又会自己一个人坐在屋角呆呆在出神。瑞兰凭着在沈月英身边十几年的经验,知道这时候去打搅沈月英是极不明智的。她要再仔细观察一下,看看小姐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一连三天,沈月英都没有再去见自己的表哥。这下,瑞兰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第四天,瑞兰端着一杯咖啡静悄悄地走到沈月英的身边,把咖啡放在沈月英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后面楼上老爷从昨天下午上去到现在还没下来,值更的老吴说昨天后面又折腾了一夜,二奶奶又叫又笑地吵得楼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叭喳”一声,那一杯咖啡被沈月英推到地板上,碎了一地。   瑞兰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沈月英,只见她的肩头正一起一伏的波动。   “小姐,不是我多嘴,说对了,你什么也不用说;说错了,随便您发落我。我是觉得小姐一向待我情同手足,所以才冒死说这几句话……老爷现在这样子,您也都看到了,依我看,您再想和老爷回到原来那样子,怕是不可能了。既然老爷对不起您,您又何必……”   话音未落,沈月英拍案而起。   “住嘴!这些话也是你个奴才可以说三道四的?要不是看你跟我这么多年,我先打烂你的嘴!还站着干吗?还不给我滚!”   瑞兰脸色煞白,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地的碎瓷片,退出去了。   不过,沈月英第二天就吩咐瑞兰和老周,她要出门“逛街”。   这一逛就逛到了表哥的旅馆。   沈月英一进门,表哥就迫不及待地冲上来把她死死抱住,还没等沈月英做了反应,表哥已经喘着粗气把她压在了身下。 第16章杜先生戴上绿帽子……   第16章杜先生戴上绿帽子……   虽然杜月笙早就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沈月英,但沈月英永远是杜月笙的女人,这就注定了任何敢于碰一碰他的女人的人都会面临这个教父雷霆万钧的惩罚。   在杜月笙身上失去的东西,沈月英重新在表哥的身上找了回来。   沈月英感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投入地去依偎一个男人,成为他的一部分,为他疯狂。   杜生笙让沈月英体会到了做一个女人的滋味,但这种体会更多地只是让沈月英由少女走向女人;直到表哥在她生活中第二次出现,沈月英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女人。在杜月笙身边,沈月英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杜月笙太强了,他也太不注意别人在自己身边的存在了;作为一个万人瞩目的上海滩教父,杜月笙几乎完全忽视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作为人的意义和价值,尤其是女人。在杜月笙看来,人只分为两种,那就是有用的和没有用的。这种分法甚至可以包括自己的妻子,因为妻子只是一个可以随时静静等候在床上的女人罢了,从根本意义上讲,成为妻子的女人与别的女人并没有根本的不同。   所以,如果他不喜欢,完全可以毫不吝惜地一脚踢开。女人,杜月笙原本就无所谓。   可惜,一直到表哥闯入自己几乎枯死的生活,沈月英才真正明白这一点。作为沈月英的第二个男人,表哥让沈月英有机会在两个男人之间做一个比较,一个非常细致、具体的近距离的比较,这比较让沈月英大吃一惊。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女人应该爱,也应该被人爱。在表哥身边,她才明白了全身心地爱与被爱的含义。现在,沈月英只恨老天爷当年为什么要棒打鸳鸯,错配姻缘,生生拆散了表哥和她这一对佳偶。她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就不能再放过第二次机会了。   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甜蜜的沉醉之后,沈月英每每会有一种盛世沉落、末日降临的感觉。她知道,那是杜月笙的阴影在无时无刻地困扰着她。她竭尽全力地要把那影子从脑海里赶出去,可是却发现全然无济于事。相反,越是躲闪、驱赶,那影子越是一步比一步更近地向着自己压过来,压得自己无处可逃,呼吸困难。   终于,有一天,当沈月英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突然推了一下身边的表哥:   “快走,你快走!他会杀了你的!”   表哥知道沈月英说的是杜月笙。杜月笙在上海的声威,他自然早就有所耳闻,显然,沈月英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虽然杜月笙早就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沈月英,但沈月英永远是杜月笙的女人,这就注定了任何敢于碰一碰他的女人的人都会面临这个教父雷霆万钧的惩罚。他的门徒遍布上海的各个角落,迟早会有人把沈月英和表哥在外面的事情透露给杜月笙。沈月英和表哥这样小心地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只不过是延缓了大祸临头的时间而已,对这一点,无论是沈月英还是表哥,心里都明白得很,只是因为知道躲不开,所以索性不去想罢了。   这是一对彻底把自己埋藏在情感和爱欲之中的男女,眼前的无限欢欣使他们暂时忘却了前途的黑暗与凶险,那凶险与黑暗又因为强大到无可躲避而只有无视它,一心沉入现实的欢欣。他们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杜月笙的权威做一场赌博,结果几乎是注定的。因而这赌博的过程就更加忘乎所以了。   从苏州的淡雅宁静搬到杜公馆的显赫煊天,沈月英一直是一幅大画面、一曲交响乐的一个点缀,当这个点缀终于跳到中心的时候,一切也都快结束了。每次短短的欢乐之后,都是莫大而绵长的恐惧和悲哀。   所以沈月英从心底里愿意永远保持这样的关系,但一旦清醒过来,总是立刻要求表哥离开自己,回苏州去。   可是,表哥已经离不开她了。   沈月英,还有整个的大上海,甚至是在前方隐隐约约的危险,都对他有着魔幻般的吸引力,让他欲罢不能。   在明确地知道了未来的命运之后,反而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一时之间,跑马场、歌舞厅、花会庙会……凡是表哥感兴趣的、好玩的、可乐的,沈月英都陪着他一通足转。上海的光怪陆离,原非苏州古城可以比拟一二,世家熏陶出来的表哥,立刻被眼前的西洋景吸引住了。而最吸引他的,还是上海的跑马场。   上海的跑马业可以追溯到1850年,当时上海瑞麟洋行的老板霍格,牵头倡议组织了“跑马总会”。霍格是英国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在上海的头面人物,也是个老牌的鸦片贩子,在驻沪洋人中有可观的影响,所以一经他提议,“跑马总会”很快就建立起来了。   在十几年的时间里,“跑马总会”三次圈定跑马场,所定的范围一次比一次大,到了1862年,他们终于把跑马厅定在了静安寺路南,这个占地面积五百多亩的跑马厅成了无数梦想发财、一步登天的人们倾家荡产、美梦破碎的地方。   起初,“跑马总会”内共有会员25人,而且是清一色的外国人,主要由英美两国驻沪的金融业人员参加。后来,随着申请入会的人员日益增多,“跑马总会”以1896年3月31日登记在册的人员名单为准,将此前在册的会员称为“基本会员”,此后入会者则为“普通会员”。基本会员有权过问跑马厅里经营管理的诸多事宜,其他人则无权干预。当总数300名基本会员因事出缺的时候,经普通会员申请,基本会员投票决定增选哪位普通会员为基本会员。   但它其实是以娱乐体育为名的大型赌博组织,这就是所谓“赌马”。那些非常严密的入会、组织规章,只是为了跑马总会更便于操纵赌局。   跑马厅很像今天的体育场,观众坐在场边一层层高起的看台上为自己看好的赛马呐喊助威,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在环形跑道两旁,设有白色的栏杆,在跑道内界分有不同圈道。一场跑马赛至少有七八匹马,多时有十几匹。马衣上有各自的号码,观众赌马时就靠购买自己认为可以跑头马的马号的马票来试一试运气。马上的骑师身着各色彩衣,跑马的胜负结果如何往往与骑师们有极大的关系。跑马总会的人也常常通过骑师的授意来暗自操纵比赛结果。   比赛前,所有跑马都在场内跑道边的一杆黑色立柱下排成一排,跃跃欲试。随着一声铃响,所有的赛马一齐冲出,沿着跑道旁的白色围栏按事先规定的圈数疾驰。最后,哪匹马跑完规定路程并率先冲过起跑时的黑柱就被判定为头马。中了彩的赌马者欣喜若狂,没有中的自然不免垂头丧气,摩拳擦掌地等待下一场马赛。因为每到周末,赌马赛都不止一场,所以一场的或输或赢都只能刺激赌马者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后面的赌博当中。为此,跑马厅专门雇了一批人在看台上现场兜售彩票,尽可能让那些头脑发热的赌客把钱都留在跑马厅。   显然,赌马之害并不亚于在一般赌场里的赌博。   本来,和吸收会员一样,到跑马厅赌马也只是那些洋人的专利,因而跑马厅只是在华洋人的一个俱乐部。但是后来,为了能赚到更多的钱,跑马厅也向华人开放:只要有钱,能赌,一概欢迎。这时的跑马就离它原来的意义越发远了,而完全成了一项赌博。   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赌马,跑马场不单在赛马的名目上花样翻新,在赌马的方式上也新招叠出。   最简单的是“独赢”,也就是赌马者看好哪匹马,就买哪匹马的马票,买得越多,赢得也就越多。当然,要是这匹马没有跑头马,自然输得也越多。   几率大一点的是所谓“位置”,这样的马票有两匹马的号码,只要其中一匹马跑了第一,就可以拿奖。当然,因为这样一来风险小了,所以即使赢,彩金也没有别的赌法那么多。   其他还有一种名目叫“连位”,就是同时买两匹马的马票,买这两张马票不同的先后顺序就意味着赌马者认为这两匹马可以分别跑出第一和第二的成绩。比如跑马者要买“3、7”两号的马票,就是说他押3号马跑第一,7号马跑第二,到时比赛结果出来,即使略有不同,比如说3号和7号马的名次刚好颠倒,也不能赢钱。因为“连位”的难度比其余几种都大,所以彩金也更加可观。   不论难易,跑马场总是给人一种钱财唾手可得的假象,因为似乎只要小心下注,一般不会输掉,更何况可以把马票买得分散一点,堤内损失堤外补、东方不亮西方亮呢?   其实,只要是下注最多的马,都从来没有赢过。因为马票一卖出去,跑马总会就有专人研究马票的分布情况,然后通过自己控制的骑手,暗中操纵比赛结果,所以比赛的成绩远非赛马与骑手的实力反映,大爆冷门的事也层出不穷。一场马赛下来,看台上有顿足捶胸的,也有兴高采烈的,但兴高采烈者永远比顿足捶胸者要少。跑马总会的钱就赚在这之间的差异上面。   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对赌马情有独钟,每到周末,跑马厅都人山人海。跑马的铃声一响,看台上几万观众都屏息静气地注视着跑道上马匹的一点点细微的领先和落后,等到马匹快要冲刺的时候,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台上歇斯底里。因为赌马更富刺激性,而且似乎也更多地依赖于赌马者智力的决断,所以许多人都愿意到跑马厅一试身手。   沈月英的表哥在把上海玩了一个遍之后,也最终把目光定在了赌马上。   起初,沈月英不愿意他到那种人多嘈杂的地方,因为在那些地方常常抛头露面,难免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就悔之晚矣了。可是她又毕竟拗不过表哥的坚持:很多时候,男人在爱人面前简直就是个任性的大孩子,况且,沈月英也不想总是提起杜月笙如何如何,那也太煞风景了。   8月间,一个阳光直射的午后,静安寺的跑马场外人流熙攘,摩肩接踵。   在人流最稠密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老福特缓缓停在路边,老周打开车门,从后座厢里扶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华贵少妇。然后,向少妇谦恭地点了点头,重新上车。老福特短短地几声闷响,很快地消失在车流里。   沈月英今天穿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真丝旗袍,愈发映衬得她肌肤雪白细嫩。她还戴了一架别致小巧的太阳镜,一为保护两眼不受阳光的灼射,二来也可挡人眼目。同时,沈月英又在手里举了一把素白的西湖阳伞,把上半身袅袅婷婷地遮住了大半。即使如此,沈月英今天还是有些心神不定,总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情。虽说她几乎每次偷偷出来和表哥相会,都会有这种隐隐的不安全感,但是哪一次也没有现在这么强烈而肯定,她几乎要转身冲出人群,回杜公馆去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十来米外的人群之中表哥正挥舞着几张马票伸长了脖子叫她:   “月英—”   沈月英只得重新镇定下来,朝表哥走去,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太紧张了,自己吓唬自己。想到这里,她尽力分开人流向表哥挤过去,保持着脸上微笑的表情。不过,她自己明显地感觉到,那笑容有些勉强。   “月英!你看,我今天肯定能大赢一笔!我算准了,4号马没有人押,今天跑头马的一定是4号……”   表哥显然颇为得意,来上海几个月,他对赛马已经摸出不少门道来。沈月英的心思却怎么也无法集中在表哥手里的那一叠马票上面,只是在脸上保持着应付的笑容。   “月英,你怎么了……有些不舒服?还是又想那件事情了……我跟你说过,不要想它,在上海谁也得注意点各方的影响和舆论,漫说事情被他发觉了他也没有太厉害的手段,就说他想怎么样,因为怕我们把这些事捅出去,他也不能不低声下气地求我们,到时候两下里互不干涉,只要我们开口,他什么不能答应下来?说不定,让他知道了,还是件好事呢……”   沈月英无言以对。对杜月笙的为人,她不能说多么了解,做了10年夫妻,她也说不清自己的丈夫究竟如何。但是,杜月笙将如何处置让自己当王八的人,沈月英是不用想也能猜到的。表哥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但那些道理可以几乎在所有有声望有地位的人身上行得通,他们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杜月笙的面子也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但是他会不声不响地让每一个使他失了面子的人付出终生的代价。杜月笙从来没让人敲过竹杠,从来没有。因此,表哥的想法无疑是太幼稚了。   看着表哥满怀信心的表情,沈月英实在不忍心兜头浇一瓢冷水,只得苦笑了一下,上前挽住了表哥的手,随着人流涌进了跑马厅的大门。   不知怎么回事,沈月英总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不远不近地盯着自己,这目光让她浑身上下很不自在。可是她又不愿、也不敢向身后看一看,在很多时候,这种证实是可怕的,她只是一个劲地拉着表哥向前走去。直到在西边的看台上找到两个位置坐下来,才惊魂稍定,喘过一口气来。   很快,两个人的注意力就都转到场子里紧张的赛马上面了。   表哥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场内疾驰的4号马上面。在起跑的铃声响过之后,4号马并没能一马当先,而是跑在第三位,表哥对此不急不躁,在经历了无数次马赛之后,他断定几圈过后,4号马就会脱颖而出,冲到最前面。现在这种情形,只是给那些花钱买了宣传中中奖率最高的马票的人们一个虚幻的安慰而已。相反,要是4号马从一开始就遥遥领先,他倒要担心是不是赛马总会那些人又玩什么把戏了。   表哥的镇定从容,分明给坐在他身边的沈月英一份信心。她也试着让自己心无它顾,全神贯注于赛马。   果然,几圈之后,4号马开始渐渐加速,和一直领先的7号马并驾齐驱了。   场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许多原先安然地坐在座位上的观众都忍不住站起身来向场内挥舞着拳头,为马匹和骑手加油。从喊声中,沈月英听出绝大多数观众都是买了7号赛马的票。身旁的表哥也开始有些紧张了:成败在此一举,毕竟他买了500张4号马的马票呀!   在观众潮水般的呐喊声里,4号马自顾自地加快了速度,渐渐超过了7号马一个马头,在激烈的赛马过程中,这已经是不小的优势了。沈月英感到表哥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稍稍松了一下。   观众的呼喊越发卖力,7号马像是被人在胯上扎了一刀似地猛地一个激灵,又恢复了和4号马并驾而行的态势,甚至略略超出一点。   观众的喊声已经变了调。   表哥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还剩最后一圈半,7号马越跑越快,已经超过4号马半个马身子。看台上的人们欢呼雀跃,又不无紧张地注视着7号马的每一次腾跃、落地,再腾跃……   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的表哥“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立起身来:还有不到一圈,他的500张马票就要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片了。   表哥一直用手扶着沈月英靠向自己的一条胳膊,刚才这一下突然站起,情急之间双手还紧紧夹着沈月英的手臂,因此没等沈月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表哥连提带架地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而且,那样子无疑十分狼狈。   虽然全身心地关注着场上比赛情况的观众们谁也没有注意刚才这小小的花絮,但沈月英还是被表哥的冒失弄了个大红脸。   表哥却浑然不觉。   那条雪白丰腴的手臂索性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这动作的确是太扎眼了。   在前面几排位子上的一个带着礼帽的记者一样的男青年突然一个转身,把镜头直接对准了正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沈月英。   她本能地伸手去挡,但这样的距离还不足以保证用一只手就可以挡住照相机的镜头。沈月英想到应该用手挡一下自己的脸,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痛苦而绝望地尽可能把头埋在自己胸前,同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快门咔嗒一响。   沈月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王先生,再给我来一张!”   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向拿照相机的年轻人叫着—显然,那个记者是在拍摄坐在沈月英身后的那个女人。   即使如此,当快门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沈月英还是迅速撑开阳伞,挡在了表哥和自己面前。   表哥还如醉如痴地盯着场内,沈月英的心却已经跳成了一团。   突然,沈月英听到女人一声惊呼,与此同时是全场的惊呼。她向跑道上一看,一直跑在最前面的7号马突然前腿一绊,连人带马跌到了跑道上。也就是在眨眼之间,在后面紧紧追赶的4号马在人们铺天盖地的咒骂声中,风驰电掣地冲过了终点!   头马—4号马。   表哥差点要拉沈月英从看台上冲下去。沈月英却看到前面的年轻人已经是第三次举起了相机。   不对,这里肯定有鬼!   沈月英一把把表哥从座位上拉起来,向着观众席的出口跑去。全然不顾周围观众异样的眼光。把表哥也弄得摸不着头脑。这么被拉着跑了几步,表哥才如梦方醒地大呼小叫起来。   “月英,月英!我中了马票还没有兑呢!”   沈月英理也不理,着了魔一样地朝外跑,而且那力气也突然大得惊人,表哥被她死死拉住,跑也跑不掉,站又站不住,眨眼之间就被带着跑到了门外。   直到这时,沈月英才敢回头朝后面看一看。身后,并没有可疑的人。   在分乘两乘黄包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转了将近一个钟头这后,沈月英和表哥才先后走进一家中档旅馆的门厅。随后,在二楼拐角的一间包房里,两个人相对无语。   “你到底怎么了?拉着我在场子里疯跑,然后又躲躲藏藏地到了这儿。我那500张马票也都让你给废了!”   表哥最先打破了僵局,语气里可以听出一股压制不往的不满。   沈月英低头无语。   突然,一颗豆大的泪珠从腮边滚下来,砸在沈月英的手臂上。   表哥这才慌了。   他几步赶到沈月英身边,俯下身去,沈月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表哥,我怕。”沈月英像个小孩似地趴在表哥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表哥,今天在跑马厅,前排那个照相的,一定在照我们。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但是那照片十有要落到杜月笙手里,到那时候,我死不足惜,你,他会把你剁了的……”   表哥在心间打了个冷战,仿佛那砍刀已经劈到了自己身上。但是男人的自尊又让他不可能在另一个男人力量的威胁下表现太多的犹豫和紧张,所以他很快命令自己镇静下来,一面是安慰沈月英,一面也是安慰自己,但无论如何也还是透露出一丝颤抖。   “月英,不用怕,他未必敢把我们怎么样。而且,你不是说,那个男的是在给我们身后的女人拍照片吗?或许你根本就是杞人忧天,人家根本就没有拍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是在拍我们,又怎么样?难道表兄妹在一块赌赌马、逛逛街,也犯了王法吗?这种事要是吵出去,上海人只会说他杜月笙小题大作,没有斤两……”   尽管他说得振振有词,但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些理由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法相信。   沈月英是信服地点了点头。虽然她能听出来表哥更多地是在有意安慰自己,但她也不忍心打碎表哥精心编织的幻梦,既然表哥是在安慰自己,自己为什么不安慰安慰表哥呢?他心里的压力丝毫不比自己小。看着表哥几乎是在一瞬间黯淡下去的面容,沈月英心里有再多的担心也不忍说出口了。   沈月英的担心绝非多余。   就在她和表哥在旅店的包间里大汗淋漓地沉醉在灵与肉的迷乱之中的时候,杜公馆的书房里,杜月笙正双眉紧锁地端详着手里的几幅照片。他有些突出的厚嘴唇这时已经紧紧地闭成了一条缝,两只眼睛也怪异地瞪着,但是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素来让上海人闻之色变、谈之色羡的“教父”独有的英武和霸气。   显然,他是被人在脑后狠狠地打了一记闷棍。   第一张照片上,一个肌肤雪白的女人正被身边微近中年的高挑儿男子从马厅的观众座位上拉起来,确切地说,是被“挟”起来。女人胳膊纠扯在男人胸前,无法挣脱。被扯起来的女人肯定是让这突如其来的窘境困扰住了,正拼命地想要把胳膊抽出来,但从她脸上又羞又急,似嗔还娇的神情来看,这两个人的关系绝非一般。   虽然,女人是低头、侧身地挣扎着,但杜月笙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照片上,女人是沈月英;那个男人,似乎是她的表哥。杜月笙当年曾陪沈月英回过一躺苏州老家,在沈宅见过一面。   第二张照片上,沈月英已经撑开一把伞,把一幅照片挡住了大半,但杜月笙仍然注意到了伞边上搭在沈月英腰上的那只手—那是只男人的手,很秀气,和沈月英一样的白皙,修长而灵活。全然不同于杜月笙自己那双十指略短,指甲也又短又粗的手。这里是一双世代读书的手和卖了不知几千斤莱阳梨的手的差别,白皙的女人最终被同样的白皙的手搅在怀里。   杜月笙浑身一阵燥热。   剩下的几张照片,只是几个越来越小的背影,正朝着观众席的出口跑过去。其中的一张,被女人拉着跑的男人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向什么地方张望,没被拉着一只手胡乱在空中挥着,仍然是那么修长好看。   片刻死一般的静默,书房里沉闷而压抑,仿佛能听到空气颤抖的声音。连杜月笙自己也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立刻想到了黄金荣。   那个盛极一时的老头子,终于在女人媚力四射的打击下一点一点地沉落,最后彻底地退出舞台的中心,一天到晚在黄公馆里“颐养天年”。虽然在外人看来,“黄金荣”三个字依然是块高不可及又威力无边的金字招牌,黄金荣也还是上海滩上响当当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无论是杜月笙,还是黄金荣自己,都知道他已经威风不在了。他仍然是大亨,但他在上海滩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越来越有限了。辛苦经营半生的黄家的大堤,最终果然是溃倒在几只蚂蚁身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女人,因为露兰春。   女人,一个女人就足以把上海滩一度的教父从宝座上打下来,灰溜溜地滚到一边去,让你永远失了元气,永难东山再起;而且,只要她存在一天,你出门时就永远有异样的目光抽你的嘴巴,让你无论爬得多高,都依然只是个更加便于让人观赏品评的可怜虫!即使她死了,她的影子也会跟你一辈子,让你永远摆脱不掉。   至于你的对手,他们会像狼狗一样循着腥气围过来,远远地、冷冷地盯着你,冷笑。他们会远得让你根本够不到他们,更不用说施展你的拳脚;但是,他们却可以通过你身边的女人,一拳接一拳的擂在你最致命的地方,直到你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杜月笙自己,不是也曾经通过露兰春把拳头伸向黄金荣吗?   太快了,快得你无法想象:被击倒的对手还没来得及爬出拳台,新的拳手已经跃跃欲试了……   杜月笙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彻骨的寒冷了,甚至于父母接连地去世也没能给他如此之大的打击。一瞬间,杜月笙老了10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挨得最重的一刀,来得这么近,近得无从躲闪,直奔要害。   黄金荣刚被他从何丰林的公馆里接出来时那张虚弱得有点浮肿的老脸,不停地在杜月笙眼前晃来晃去……   杜月笙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仿佛是刚做了一场噩梦,突然吓醒了。   手里那几张照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攥成了一团。   不!他杜月笙绝不可能成为第二个黄金荣!   一直紧皱着的眉间渐渐舒展开了。   “墨林。”   片刻之后,万墨林低着头小心地走了进来,垂手站在书房门口,静候杜月笙的吩咐—从他把那几张照片送到杜月笙手里开始,他就从杜月笙严峻的表情里预感到风暴前夕的压抑和沉闷,于是赶忙知趣地退到走廊里去了。现在,虽然杜月笙的表情已经非常平常,但凭着在杜月笙身边多年的经验,万墨林还是能感觉到空气里浮动着的紧张,显然,那几张照片非同小可。万墨林甚至有些感谢那两个送照片来的人:幸亏他们把照片封进了一个大信封里,否则,搞不好自己也会跟着吃亏。   “墨林,把照片交给你的那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回老爷,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女的二十多岁,都挺精明的样子。他们只告诉我信封里的照片是老爷预订的,急用。我想老爷的事我应该知道,本不想给回,但看那两个人的样子又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我就把东西拿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照片?”   “回老爷,是他们告诉我的。”万墨林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噢。”杜月笙也意识到自己才刚刚问过一遍,感到有点失态,语气立刻又和缓了许多。   “那一男一女现在在哪儿?”   “都在客厅里面等着,他们说您会对那些照片感兴趣的,所以,要是您另有什么吩咐,他们愿意随时听命。”   杜月笙气得双手微微发抖:妈的,想敲老子的竹杠!我让你们白吃这二三十年的白米饭!   他依然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既然这样,你告诉他们,他们的东西我很有兴趣,我会给他们一笔公道的价钱的。不过,你还得提醒他们,这东西万一给别人看到了,就不好卖了。只要他们把底片一并卖给我,价钱好商量。就说杜月笙请他们好自为之。”   “是,老爷。那……老爷就先不见他们了?”   杜月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万墨林赶紧到客厅里去了。   20分钟以后,万墨林又回来了。   “他们走了?”   “走了。”   “说了什么没有?”   “男的说他们不过是偶尔碰上,没有别的意思,请杜先生不要多心。不过,那东西他们明天就要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着,万墨森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顾永祥,私家侦探。”此外,就是一个电话号码,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杜月笙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又交回给万墨林。   “他要多少?”   “一张底片1万元。”   “5万?”   杜月笙虽然早就料定对方不是善主,但没想到会这么狮子大张口。可是在没有保证万无一失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   “墨林,你去准备5万元的现款,要旧票,装在一个手提箱里,待我吩咐。”   万墨林点头下去了。   随后,杜月笙叫来了顾嘉棠。   第二天午后两点,昨天那个年轻人如约前来,只是那个女伴不见了。年轻人进院门的时候,杜月笙在二楼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年轻人一定把他的女伴藏在某个被认为是安全的地方,一旦他有什么意外,那个女人同样会把照片公之于众:这些人有点小聪明,但也只是“小”聪明而已。看着年轻人登上台阶时信心十足的样子,杜月笙不由一阵冷笑。当年大名鼎鼎的汪寿华,也没能走上台阶之后逃脱厄运,何况是没名没姓的顾永祥这样的鼠辈呢?上海滩可不是几个人凭着点小聪明就混得下去的。   顾永祥已经坐在了客厅里。   接待他的是万墨林,杜月笙根本没有出现。   “杜先生呢?”   “我是杜公馆的管家,找我,一样的。”   顾永祥怀疑地看了看万墨林。他今天到杜公馆是一招险棋,也许杜月笙不在场,成功把握还大一些。   “那也好,钱在哪儿?”   “货呢?”   “我要先看钱!”   “看了怕你也拿不走。货在哪儿?”万墨林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如果你们那么没有诚意顾某只好告辞了!”   “慢!”   所有人立时肃然。   楼梯上不紧不慢地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客厅里每一个人心上,虽然人还没有出现,但这脚步声已足以昭示他的无上权威。杜公馆里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顾永祥虽然不敢确定来人究竟是谁,但从周围人的神情推断,也猜出了大半。尽管他竭力想继续保持刚进来时的轩昂气度,但在无形的压力之下,尚未出现的教父还是让他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不止。   终于,脚步声停在了顾永祥的面前。   顾永祥下意识地向后蹭了小半步。   “顾先生”,杜月笙发话了,全场立刻静得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究竟是我们没有诚意,还是顾先生你没有诚意呢?如果顾先生真有诚意,请把东西拿出来,杜某愿意再奉送5万!只怕……顾先生没有带在身上吧?”   顾永祥的脸上一会白,一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杜月笙有兴致地欣赏着顾永祥的窘态。就在几分钟前,他没有决定下楼来见一见这个胆敢敲他竹杠的毛头小子:这点事,只要万墨林出面,就足以摆平了。可是,杜月笙突然心血来潮地要亲自下来玩一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一看他濒于绝望的神情。杜月笙喜欢欣赏自己的挑战者—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向哪一个部分挑战—在自己面前弹尽粮绝地倒下去。这给他莫大的愉快。   顾永祥还在那里变颜变色,杜月笙却已经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不错”,顾永祥像决定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起来,坚定地说,“我的确没有把底片带来,但请杜先生想一想,从来只有以大欺小的,没有以弱凌强的。杜先生把钱给我,我决没有不把底片交给杜先生的道理;相反,如果杜先生是我,平白地把底片交来,杜先生凭什么保证不会杀我灭口呢?”   “好!痛快!那顾先生的意思呢?”   “杜先生把钱交给我,三天之内,自然有人把东西送到府上。那时,杜先生和我各得其所,有什么不好呢?”   “顾先生说的对,但我请问,顾先生凭什么让杜某相信我一定能拿到那东西呢?”   “笑话,上海滩谁敢跟杜先生开这么大的玩笑?如果我骗了杜先生,难道我还能逃出杜先生的手心吗?”   “哈哈哈哈!顾先生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来呢?”   语音刚落,杜月笙突然目露凶光,死死地盯着顾永祥的脸。   顾永祥立时打了一个冷战。   “杜先生,您的意思该不是说……”   “为什么不呢?顾先生,您很聪明,只是不够高明。如果昨天您是一个人来的,我也许真的没有办法了。好在您太着急了。”   “您是说,她……”   “这个不用顾先生费心,我想,您会很快看见她的。”   说完,杜月笙转身向楼上走去,把绝望的顾永祥留在了客厅里。顾永祥还没来得及喊出来,身后一左一右上来两个大汉,架住了他的胳膊,同时,一团破布麻利地塞进顾永祥的嘴里。   杜月笙坦然地走进楼上的书房,顾嘉棠已经等在里面了。   “事情办的怎么样?”   “还好,那个小娘儿们让我们一吓唬,就把东西乖乖地交出来了。”说着,顾嘉棠讨好地把一个信封交到杜月笙手里。   信封不大,杜月笙把信封倒过来,从里面倒出来五张底片。   “嗯,”杜月笙满意地点点头,把底片重新装进信封,“人呢?”   “按您的吩咐,己经扔到江上了。”   “连同楼下那个,都交给你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办。我不希望再看到他们了,你明白吗?”   “是,我立刻去办。”   书房里又只剩下杜月笙一个人,一场风波转眼间又恢复了先前的风平浪静,杜月笙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轻轻拧紧。他把那几张底片放在左手心上,用右手拿指拨来拨去,然后,手一扬,几张胶片缤纷地飘进身边的壁炉。   引着的底片翻卷着倏然一闪,立刻就泯没在熊熊的火焰里面。 第17章今天,该轮到自己了   第17章今天,该轮到自己了   沈月英的头发被杜月笙扯得生疼,不得不睁开眼睛,透过厚厚的水汽,沈月英看到在汽锅里煮着两只手。   两只人手!   刚刚压下去一场风波,181号那边又出事了。   这几天,杜月笙一直无暇去181号照应。沈月英逗气似地天天在他眼前晃,出去的时间明显少多了。杜月笙怀疑她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在自己跟前频繁出现。他尽可能地不让沈月英感到不同,依就是过去那样的不冷不热,晚上也还是住在陈帼英房里,只是,每次陈帼英娇媚地依偎过来时,他都忍不住要想到沈月英,立刻就败了胃口。   还没等杜月笙想好怎么把自己头上的绿帽子不声不响地摘下来,又有人跑来敲竹杠。   这天,181号开门不久,从外面走进来三个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月白衬衫和一柞多宽的板带,铁钉护腕紧紧勒在粗黑的手腕上,加上紧缠利落的一身短打和拧眉立目的表情,让人一望而知绝非善良之辈。   把守在181号门口的几名打手刚要伸手阻拦,伸出去的拳头却立时被人家拿住了手腕上的关节,一阵酸麻就软了下来,对方无疑个个身手不凡。几个保镖一愣神的工夫,三个人抢身冲进了赌场的一楼大厅。大多数赌客聚精会神地守在自己的赌桌边上,几个在赌场里闲遛的散客,冷不防让这三个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一旁。   三人进门向右拐,径直朝坐在西南角的马祥生走过来,显然是熟门熟路。   马祥生心里一惊,立即推开手边的茶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这三个人一进门,马祥生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现在见他们一路朝自己走来,更加断定对方有点来头,绝不是小打小闹地来揩点油、要点茶钱的人。马祥生再朝三个人身后一看,原来守在门口的几个保镖正人外面跌跌撞撞追进来,心里全明白了:这几个人有胆量闯181号,就绝非等闲之辈。   正想着,三个人已经到了眼前。   马祥生用眼神制止了从后面冲上来的保镖。然后,面带微笑,向来人一抱拳。   “请问这位先生,宝方何处,哪里发财,来此有何见教?”   马祥生有意没用青帮的切口,因为对方竟敢贸然闯到181号来,绝不会是青帮的人,因此自然不用青帮的规矩;但看对方的样子,又一时摸不清对方的确切来头,所以索性装糊涂,看看对方下一步能怎么走。   三个不速之客中间的一个也抱拳还礼:“敝帮三合会,请杜先生出来讲话。”   马祥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个小小的三合会,也敢捐名道姓地叫杜先生出来讲话吗?对三合会,马祥生早有耳闻,知道对方属于洪帮,势力也颇为可观。但是在马祥生看来,三合会怎么说也远远比不上杜月笙的势力,更不要说得罪整个青帮。   看着眼前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马祥生不由一阵冷笑。   “三位,如果有难处,尽可以和在下讲明,杜先生嘛,我看就不必了。”   “我们只担心先生担不了这个责任。”   马祥生脸上像是让人抽了一下,感到一阵灼热。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做出一副笑脸,尽力不发脾气,可是话语间已经透出一丝压不住的怒气。   “三位只管说,我定不下来的,自会呈请杜先生。”   “那好。杜先生眼力不错,把聚宝盆埋在了福熙路,一个月少说也有十几万的可观纯利。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三合会的弟兄们成天到晚地在街面上行走,保此方平安,个中辛苦杜先生一定也很清楚。我们希望杜先生看在弟兄们辛苦的分上,每月拨5000块辛苦钱,让弟兄们也好安心。三合会拿了这笔钱,可保此地平安,否则,您也看见了,我们三个是最没有用的,倒地能进得来,出得去,这样的地方,闲人太多总归不好吧?”   “这个不劳几位费心,杜先生既然开买卖,就是要笑迎八方客,只怕人进来的人少,哪有嫌人多的道理?几位的辛苦我心里明白,只是请杜先生额外照应,怕是不妥。”   马祥生还是不紧不慢,三合会那三个人的拳头已经攥起来了。   “马先生真能代表杜先生的意思吗?”   “完全可以!”马祥生说得斩钉截铁,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三个人纠缠下去了。“如果三位真有难处,待会儿到后面柜上请各封100块钱带上,算我马详生的一点意思。不过,我也请三位好自为之。送客!”   说完,马祥生看也不看这三个人,转头到里边去了。   三合会的三个使者周围已经围上来十来个人,都抱着膀子斜吊着两眼,那眼神让任何一个久经江湖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两腿暗抖。三人眼看不是对手,恨恨而去。   马祥生立刻把电话打给了杜月笙。   “好,详生,你做得对!不管它三合会、四合会的,我就不信,在上海滩,能有人敢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告诉弟兄们,加强警戒,多长几个心眼儿,防备那几个人来捣乱。等我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他们!三合会?我平了它!”   挂上电话,杜月笙重重地跌坐在靠椅上,牙根咬得生疼,两腮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颤动,手里的古巴雪茄被在拇指和食指间捏得粉碎,烟丝洒了一地。   从沈月英给他带来麻烦开始,倒霉事几乎一件接着一件,最让杜月笙不可容忍的是自己居然接二连三地让人敲了竹杠。即使他可以不太费力地把事情一一摆平,但依旧十分恼火,因为他不喜欢,干脆说是无法容忍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听人摆布的感觉—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而这一切,无疑是因为沈月英破坏门楣的丑事和随之而来的晦运进门。这个女人不光险些在全上海人面前丢尽了他的脸,让他抬不起头来,而且,还把不断的厄运领了进来。   杜月笙的眼睛又一次落到前天顾永祥送来的几张照片上,沈月英惊惶不安而又不胜娇羞地斜偎在那个男人身前的姿态、眼神,都令杜月笙如鲠在喉,一团无名火狠狠地咬噬、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最脆弱的边边角角。   他像是一个厚重的瓷坛,大而结实,在炉窑里经过漫长的焚烤之后,眼看就要出窑来接受世人的啧啧称赞的时候,突然在出窑的时候溅到坛肚里几颗水珠,因为瞬间的冷热交进,一道可怕的裂纹却在刹那间横亘了他的胸腹,并且随着一阵阵远远的潮水般的可怕的一样细密的裂纹遍布了内脏的每一寸的面积。虽然外壁依然完好如初、光彩照人,但只有自己知道:可能是最小的一次搬动,就会让它在眨眼之间土崩瓦解;或许就在众人的瞩目与赞叹之中,它就能轰然碎裂,让自己,也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杜月笙能听到自己体内碎裂剥蚀的声音,这声音第一次异常痛苦、却又绝对清醒地提醒他,当年,当他快乐地辗转于林桂生和露兰春坦露之间时,黄金荣是否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他不敢想了,但有一点是无疑的:今天,该轮到自己了。   他曾经无数次地醉心于在频频闪动的闪光灯包围之中,在徒子徒孙的簇拥下,在一片又一片的市民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走过人群,穿过他曾经在最底层爬过、给了他屈辱、给了他梦幻又最终给了他美梦成真的机会的大上海。但是,现在杜月笙才真正体味到一种被展览者的悲哀—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你不能有一点差错。   否则,你会得到比原来的称赞和欢迎要激烈十倍百倍的刻薄与低毁。沈月英就是那水珠,顷刻间让杜月笙摇摇欲坠。   杜月笙不得不万般小心地对付自己的大老婆,让这顶绿帽子无声无息地在头上消去。他看看照片上的沈月英和她的表哥:沈月英一如新婚时的娇丽高贵,只是雍容中略过丰腴;表哥则姿态飘洒,神采飞扬,同样是清瘦高挑儿,但杜月笙的高挑儿显然是另一种风格,在稳稳当当地做了几年“教父”之后,沈月英的表哥突然残酷地提醒杜月笙:他还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杜月笙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因为她们太多,而且永远有求必应。可现在,一个在苏州城里读了几天书的人就可以让杜月笙的正房妻子背叛他。   杜月笙又看见照片上那只搂在妻子腰上的手,优雅纤美,绝不是从小拾菜叶、打架、掷骰子的杜月笙可比的。   顾嘉棠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站在杜月笙身后。   “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回来了。”   杜月笙点着一只雪茄,狠命地抽了两口,然后摁灭在烟缸里。   杜月笙快步来到沈月英的卧房。   对杜月笙的突然出现,沈月英明显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起码有三个月杜月笙没有走进这间房子一步了,因而当他走进屋里时,空气似乎不住地抖动起来。   沈月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半天,才猛然想起应该让杜月笙坐下。   杜月笙摆手拦住了沈月英,同样站在屋里用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沈月英,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而且,始终一言不发。屋里的空气顿时压抑紧张起来,瑞兰乖觉地泡了两碗茶端上来,也立刻被杜月笙阴沉的脸色吓得退了回去。   “瑞兰,回来!”杜月笙终于开口叫住了怯退的瑞兰。瑞兰赶紧把茶放到一边,低眉,敛首地站住。   “瑞兰,今天和夫人干什么去了?”   沈月英和瑞兰脸上同时掠过一丝不安,这都没能逃过杜月笙的眼睛。   “和夫人到龙华寺降香去了。”   杜月笙狠狠地看了瑞兰几眼,瑞兰的眼睛始终盯在自己的脚尖上。然后,杜月笙转向沈月英。   “噢,月笙,是这样,”没等杜月笙开口,沈月英赶紧说:“前年我在龙华寺许了一个愿,说愿佛祖保佑你顺利平安,一晃就到了现在。因为这个愿许得虚,所以一直没有去还;昨天我突然觉得眼皮跳起来没完,我想肯定是佛祖怪罪下来,因而今天一早就急急忙忙和瑞兰去龙华寺了。因为看你还没起,我就没让人跟你说。”   杜月笙“嗯”了一声。转身坐到了沙发上,随手拿起一只耳环,在手里摆弄着—那是沈月英从外面回来后刚刚摘下来的。杜月笙明知沈月英说的是瞎话,因为从那天顾永祥送照片来之后,他就授意顾嘉棠24小时不间断地监视沈月英,只是不允许他有任何举动。刚才,顾嘉棠告诉杜月笙说是自己亲眼看见沈月英把自己佩在胸前的一挂珍珠项链送给了她的表哥。   “月英,我记得有一挂珍珠项连,那个坠子很有意思,我想再依着那个样子再打两个,你把那个链子找出来我看看,拿出去让他们看当个样子。”   沈月英立刻紧张起来。   “那挂项链有一次去陈太太那打牌,回来在南路转了一圈,就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因为怕你知道了不高兴,所以没告诉你。”   “这么说,你没告诉我的事还挺多呢。”   沈月英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是呀,那天街上人特别多,我跟太太怎么找也找不到,因为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瑞兰赶紧在一边帮腔。   “没你说话的份!”杜月笙两眼一瞪,几乎要喷出火来。   瑞兰吓得头也不敢抬,托着茶盘退了出去了。沈月英大气也不敢出,惴惴不安地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完全是世界末日的感觉。她肯定地感觉到,事情已经败露了。她不知道杜月笙会把自己怎么样,也不想知道,她已经无所谓了。   “算了,丢了就丢了吧,只是可惜那条链子。”杜月笙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抹过去,倒背着手,又出去了。   沈月英莫名其妙地看着杜月笙出去:“难道,仅仅是自己多心,什么也没有发生?”正疑惑间,从门口闪身进来一个老婆子,膀阔腰圆。   “老爷说,让我在太太身边打个杂役,有事您随时叫我。”说完,老婆子点了一下头,又退了出去,并把房门轻轻地带上。一切都无懈可击,但却让沈月英感到恐惧,她想拉开门冲出去,告诉表哥让他赶快逃,可双脚像是被钉在地板上一样,寸步难移。推开门后又怎么样呢?虽然沈月英看不见,但她敢肯定自己已经走不出这个房间一步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沈月英一把扶在桌子上,才没让自己摔下去;然后,她颓丧地坐回沙发里,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想喊,却一声也喊不出来,在这幢大房子里,她要被压死了—这是一种怎么也冲不出去的悲哀。   顾嘉棠轻轻敲了敲门,把瑞兰一把推了进来,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   屋里,只剩下杜月笙和瑞兰。   杜月笙足足看了她5分钟,仿佛要把她身上的衣服拿眼睛一件一件剥掉一样,瑞兰局促不安地喘着粗气,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已经这么大了—杜月笙出神地想,瑞兰刚到杜公馆时,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风韵动人,沈月英刚嫁过来时,也是这么个样子,楚楚可怜,让你不忍心去碰一碰,又忍不住一定要去碰……   杜月笙又想起那只沈月英腰间的手。   “夫人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回老爷的话,夫人今天真的去龙华寺了。”   “我是问你她到龙华寺干什么去了?”   “降香还愿。”   “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嗯?”   杜月笙上前一步,突然用右手食指抬起瑞兰的下巴,让那张略带惊恐的脸完全暴露在自己的注视之下,瑞兰的眼睛忙乱地躲闪着杜月笙的灼人的目光。杜月笙心头一热,一阵冲动让他想要把几天以来的无名之火全部发泄在这张脸上。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这张精致的脸击碎—太美了,美得一触即破—这感觉十分美妙。   “瑞兰,你知道骗我的结果是什么吗?”   “瑞兰不敢。”   “那你就告诉我,你和夫人去龙华寺究竟干什么去了?我是说,除了降香之外的!”   “没,真的再没有别的了。”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那好—”杜月笙“啪啪”地拍了两下巴掌,侧门一开,走出两个彪形大汉。   “这个小丫头交给你们了,你们两个把她拖下去,扒光了干一阵,然后交给你们的手下的弟兄,让大家伙痛痛快快地乐一乐,要是到时她还有口气,就送到堂子里去!”   两个大汉答应一声,上前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把吓得瘫作一团的瑞兰一把拎了起来。朝外就去。瑞兰绝望地一声惨叫,杜月笙把身子背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老爷—”   在即将被拉出去的瞬间,瑞兰不顾一切地用一只手扒住门框,回头向杜月笙求救般地喊了一声。   “慢着!”杜月笙缓缓地回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以为你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怎么样,又想起来了?”瑞兰痛苦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泪水从交织着的睫毛中一滚而下,被拖在半空中的身体因为恐惧和耻辱一阵阵抖动。   “好了,放下来吧。你们俩可以出去了。”   两个大汉不无遗憾地迅速退了下去。   杜月笙踱到瑞兰跟前,她已经斜倚在关住的门上抖成了一团。   “说吧。”   “早上太太让我陪她到龙华寺,名义上是降香,主要是去见她的表哥。那挂项链就是早上太太在龙华寺的时候送给她表哥的。”   “太太这样有多久了?”   “……”   “那两个人就在门口,他们肯定比我更喜欢你……”   “我说!我说。”   杜月笙满意地俯视着衣衫散乱的瑞兰,他知道了。   “太太是几个月前和表哥在南京路上碰上的,从那儿以后太太就常和他一起出去。太太还说……”   “说什么?”   瑞兰迟疑了一下,下了极大的决心似地,把头垂得更低。   “太太说让她表哥在外面包中档旅馆,一天换一家,因为万一让老爷知道了,他们就全完了。太太让他走,可是他一直没走,太太早就说会有今天,没想到……”   杜月笙点了点头,他不需要知道再多东西了。   “好了,你过来。”   瑞兰忐忑地走到杜月笙面前,始终不敢看杜月笙的脸色。站在杜月笙跟前,她忍不住地浑身发抖,偶然地向杜月笙脸上看了一眼,杜月笙的眼睛正贪婪地盯在自己的胸前。瑞兰觉得脸上一热,突然意识到自己前胸被撕碎的衣服还胡乱地半敞着,少女动人的曲线几乎是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练男人面前,这一发现让她在一直以来痛苦的昏迷中顿时警醒起来,她慌乱地伸手想要把那几块布片挡在胸前。   “不用……”   瑞兰的手被杜月笙在半空中捉住,失控的布片又一次垂落下来,无奈地在那里晃动。   “不!老爷,求求您,我求求您!别……”瑞兰绝望地向着眼里已乏起红丝的杜月笙哀告,那眼神有一种东西让她害怕,提示着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啪”的一声,杜月笙的一个嘴巴打在瑞兰苦苦哀求得变了形的脸上,用左手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右手不顾瑞兰疯狂地挣扎,一把扯断了她的腰带,把豆绿的绉纱外裤拽了下来。瑞兰痛苦地弓起了身体。   “婊子,你跟你的主子干的好事!我劝你还是放明白一点儿,让我好好地痛快痛快,不然的话,我马上把你交给外面的那些人,让他们好好调教调教你!”   瑞兰最后的挣扎扭动也停止了,她绝望地感到杜月笙撕掉她身上最后一缕布片,然后把她摁到写字台上。   外滩长长的防堤上,沈月英的表哥正焦急地踱着步子。按他和沈月英的约定,沈月英已经迟到5分钟了。本来他们之间的约会晚几分钟或早几分钟都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特别是他这次到上海又见到沈月英之后,发现她从小在家里的娇惯不但没多少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在杜公馆里的种种不如意,让沈月英越发要在表哥面前展示自己的娇宠,这几个月来,每次迟到也是常事。   但是,今天,他却感到极度的不安。若干天来沈月英对他的提醒,和一直被他当耳旁风的劝告,都在这一刻袭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会不会是表妹出了什么事?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而是抬头向着长堤的两头漫无目的而又十分焦急地张望着。   一辆黑色雪弗莱在身边戛然而止,车门一开,从车上下来一个头戴黑呢礼帽的人。   “是在等沈小姐吗?”   来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睛,举止言谈彬彬有礼,一望而知是一位儒雅严谨、办事精细的人。   “您是……”   “这么说您是在等沈小姐了。请赶快跟我来,事情有变,沈小姐让我火速来接您,她安排好了去嘉兴的船,和您在兆丰公园碰头。事不宜迟,请您赶快动身。”   来人的神情让他不可能有任何怀疑,急切地想要见到表妹的心情让他更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他俯身钻进雪弗莱,汽车一溜烟消失在车流里。   沈月英心神不定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两眼紧盯着墙上的大钟。装饰华丽的巨大的黑色秒钟每次艰难跳过一格,沈月英的心也随着一下一下的紧缩。10分钟前,她就应该出现在外滩那个造型优雅的欧式路灯下面,可是现在她还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寸步难行。她想找瑞兰,可这丫头说是出去叫老周,此后一直没见人影,老周更是没露过面儿;她试着拨了好几个电话,终于确认自己房里的电话已经拨不出去了。至于自己出去,沈月英想也不敢想,她可以肯定杜月笙正等着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现在,沈月英还是不想双方抓破脸,那样她倒不在乎,可表哥肯定完了。沈月英甚至还抱着这样侥幸的幻想:只要自己克制住不做出失态的事情,杜月笙虽然影影绰绰知道了一点她和表哥的事情,但抓不住切实的把柄,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她已经晚了一刻钟了,沈月英只希望表哥不要出什么事情。   大钟打响了整整七下,沈月英被突然的钟声一惊,下意识地往墙上看了一眼,巨大的表盘上竟然映出了表哥痛苦的脸色,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里狂跳不已。再仔细看看,仍然是那张表盘。沈月英轻轻舒了一口气,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地太不吉利。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一直紧紧关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顾嘉棠毕恭毕敬地往门口一站。   “夫人,先生请您下楼用晚餐。”   沈月英猜不准杜月笙的用意,但是又不得不去。虽然她心里始终挥不去对表哥的担心,根本没有心思去吃饭,但是也不得不应付一下。而且,不知为什么,沈月英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沈月英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把自己稍事整理一番,也借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她回身向欠着身子等候在一边的顾嘉棠点了点头,顾嘉棠转身走在了前面。   也许是心理作用,沈月英总感觉顾嘉棠今天的神色有些异样。   从沈月英的卧室到杜公馆豪华考究的餐厅,要走过一条不短的廊道。顾嘉棠在前面走着,沈月英隐约听到路过的一间房门里面传出女人的呻吟和哭泣,可能是因为哭喊的时间太久了,那声音已经嘶哑变调得让人难以置信,在空荡荡的长廊里幽惨惨凄厉得怕人,时断时续地在沈月英身边飘来飘去,让她不寒而栗。   “嘉棠,那是什么声音?”   “是个骗了师父的下人,不值得夫人替这种东西操心。”   顾嘉棠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地照直往前走。沈月英向后看了看,她觉得那声音是从贮物间里发出来的,可又不敢确定。这声音让她听得很不舒服,她看了一眼顾嘉棠,不由得脚下加快了速度,逃一样地通过了走廊。   一进餐厅,沈月英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今天的餐厅里没有一点晚餐应有的气氛,宽大的加长餐桌上没有任何东西,只平整地铺着雪白的桌布,顶灯的光从天花板上直射下来,让桌布白花花地反射回来,仿佛是一间大大的手术室,张着空空的大嘴等待着下一个病人。   杜月笙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长桌的那一头,屋里的一片白光让沈月英一下子看不清杜月笙脸上的表情。沈月英迅速地扫视了一下餐厅,发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杜月笙、顾嘉棠和她三个人,这让她感到阵阵逼人的寒气,联想到刚刚在走廊里听到的痛苦得有些怪异的惨叫,沈月英的小腿一阵阵发抖,要不是赶紧扶住了桌子,说不定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扶你师母坐。”   顾嘉棠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沈月英,把她搀到杜月笙的旁边,坐了下来。   “好了,你先去吧,有事我再叫你进来。”   杜月笙向顾嘉棠挥挥手,顾嘉棠点头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沈月英和杜月笙,杜月笙又取出一只雪茄来,在烟盒上磕了几磕却一直没有点着。沈月英摸出手绢不停地擦拭着额头渗出的虚汗。   “月英,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沈月英一言不发,她的脑子确实是在飞速旋转,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在这种时候,还是没有任何表示为好。   静默了三分种左右,杜月笙把那支雪茄重又放了回去,烟盒的盖子被他用力一压,“啪”的一响。死气沉沉的房间里这声音显得特别刺耳。沈月英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心里不由一动,旋即又黯淡下来:作为杜月笙的妻子,已经发生的事情无疑都是不可挽回的事。她比谁都了解这一点。每一个让杜月笙感到窘迫一时的人,都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代价,除非,是那种永远也不可能让杜月笙捏住把柄的人—而她,显然不是这种人。从嫁给杜月笙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再也不是自己。甚至,还不如杜月笙身体的一部分:沈月英只是一个随时候用的妻子,闲下来,也完全可以放在杂物间,仿佛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一样。   现在,沈月英终于让杜月笙知道了自己还是一个不从属于任何人的人,可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来人!”杜月笙咬了咬牙,向门外喊了一声。   从外面走进来四个壮汉,一起抬着一张被单,四个人一人抓着一角,被单里的东西挺重,还在动。   四个壮汉把被单一撒手,里面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滚在地板上。   “瑞兰—”   沈月英失声叫了出来,刚要从座椅上站起来,却让杜月笙一把摁住了。   瘫在地板上的瑞兰已经没有了人样,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这么多男人的面前,却没有一丝一毫羞怯和躲闪—她瞪着空无一物的眼睛,直直地仰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已经认不出人来了。   沈月英往瑞兰身上一看,心里更凉了半截,白皙的身躯布满了一道道青紫、暗红的抓痕。   沈月英像一头受了伤的母鹿一样,突然回头瞪着杜月笙:   “你,你把她……怎么样了?”   杜月笙满意地看着沈月英,这样的反应让他有一种复仇的满足。   “这个奴才不守家规,为了儆诫旁人,我把他赏给底下的弟兄们了。”   四个壮汉脸上挂着控制不住的笑。   “好了!”杜月笙一挥手,“太太看够了,你们把这堆烂肉给我抬下去,随便找个堂子卖了,得的钱就留给你们喝酒了。去吧!”   四个人重新提起被单的四角,拖死狗一样把瑞兰拖出去了。   沈月英浑身不住地抖动,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等几个人消失在门口,她突然对着皮笑肉不笑的杜月笙嚷了起来:   “是我!都是我!事情是我做的,有什么事情你冲着我来!她还是个孩子,我嫁给你,你凭什么对她这样!你如果有气,你杀了我好了!”   “啪!”的一声,杜月笙一巴掌打在沈月英脸上,沈月英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贱货!你还有脸说!你做的烂事,以为我不知道!杀了你……没那么便宜。无论如何,你还是我的大老婆,我杜月笙宽宏大量,不会和你计较的。我要让你活着,看着,让你明白什么叫规矩。当了我杜月笙的老婆,应该守什么样的规矩!当初我说过,我要让你一辈子过好日子,这点我说到做到!你睁大了眼睛看着,你不仁,我不能不义,说出大天去,你也是我杜月笙的人。我不让你死,你就死不了……我要让你好好活着……”   沈月英颓然扑倒在桌面上,动也不动一下   “嘉棠,给你师母上菜……”   顾嘉棠捧着一只紫砂汽锅走了进来,把汽锅端端正正地摆在沈月英的眼前。   “请你师母尝了。”   顾嘉棠绕到沈月英后面,轻轻一躬身。   “师母,这是师父特地吩咐厨子做的,吃了大补。”   沈月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了,这辈子也别想再有出头的日子。杜月笙会让她生不如死地度过后半生。现在,沈月英什么都无所谓,只希望表哥快点逃,听她的劝告快点逃走,逃到杜月笙鞭长莫及的地方,她全部的心愿也就算是实现了。她不用听杜月笙的,也不用不听,因为听与不听都是一个样。   “嘉棠,再劝。”   沈月英仍然没有反应。   杜月笙一把抓住沈月英后脑勺的头发,死命把她的头往上提,沈月英叫了一声,脸离着那只汽锅只有半寸多远。   “嘉棠,把菜给你师母揭开!”   顾嘉棠应了一声,一团热气直扑沈月英的脸上。   沈月英的头发被杜月笙扯得生疼,不得不睁开眼睛,透过厚厚的水汽,沈月英看到在汽锅里煮着两只手。   两只人手!   沈月英大叫一声,伏在桌上吐了起来。   杜月笙又一次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拎到汽锅的上面,又狠狠地向着那两只煮熟了的人手按下去。她什么都清楚了,因为,在汽锅里同时煮着的,还有自己的那挂“丢了”的珍珠项链。   “你看看,你好好看一看。这两只手多美呀,嗯?它摸过你的腰,还有屁股,嗯?你那时候不是挺高兴吗?那现在哭什么!我本来不想这样,可是这两只手太过分了,它们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我只好把它们留下来了,这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现在,它们是你的了……你记着!是你把他的手剁下来的,是你!你哭吧,你哭的时候还多呢。”   顾嘉棠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嘉棠,你师母不喜欢这道菜,拿出去喂狗吃!”   沈月英挣扎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突然眼一翻,歪倒在一边。杜月笙踢了一脚,沈月英像一包棉花似的瘫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顾嘉棠端着汽锅正要往外走,杜月笙叫住了他。   “嘉棠,这次让你受累,帮了不少忙,不过我知道你从来是个在人前不善表功的人,所以我才特别地器重你,你师母是偶感风寒,又突然让噩梦一吓,才那么一直晕晕乎乎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我一定听师父的话。”   “好了,你去吧。”   当夜,沈月英被杜月笙送到了搬家前的老宅,由几个丫环婆子照顾着过起了长达10年的禁闭生活,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杜月笙对这个突然从上海的社交圈子里退出去的元配夫人,最大的关心是每月按时送来的500元生活费和一盒鸦片烟膏。   给沈月英开车的老周,在沈月英被送往老宅的前一天,从车库里一出来,突然被两个人从后面捉住,不由分说地刺瞎了双眼,然后,杜月笙养了他一辈子。   几天后,人们在浦西的一片乱树丛中发现了一具肉球一样的尸体。尸体的四肢都被人砍去了,浑身剥得赤条条的,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尸体的两眼都被挖掉,生殖器也被割下来塞进了嘴里。这具尸体就是沈月英的表哥。 第18章教父的王者气派   第18章教父的王者气派   日薄西山的时候,消息来了:三合会大堂主、二堂主、三堂主差不多是同时被人把脑袋切了下来,整整齐齐地一溜排在三合会总堂门口的台阶上。   天还没等到全黑,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海。   很久以来,杜月笙头一次觉得累。这是一种源自内心的无法排遣的疲劳。虽然那顶足以毁掉他在上海的权威地位的绿帽子终于被他不声不响、神不知鬼不觉地摘掉了,可是杜月笙明显地感到自己已经有一点衰老了。   在沈月英的事情中,杜月笙不止一次地感到力不从心,只是教父的位置和保住这一席位的渴望给了他坚持下来的信念。上海滩永远是冒险家的乐园,机会也永远青睐那些敢于、也擅长于铤而走险的年轻人。当年杜月笙自己不也是借着露兰春和林桂生让黄金荣焦头烂额的机会才坐上上海滩教父的金交椅的吗?一想到这一点,杜月笙就会忍不住地恐惧,爬得越高,周围可能射来的箭也就越多。   好在,自己终于对付下来了,吃力而不至于捉襟见肘。杜月笙自信在这件事上还没有显出让别人能多少察觉出来的老迈和无用,在别人眼里,他一点也没变,仍然是可敬可畏的教父。但杜月笙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手腕已经不如几年前那么有力了。   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修正一下同女人的关系了。在沈月英从他的生活里彻底褪色之后,幸而还有陈帼英可以伴随身边,但是,如果陈帼英也重蹈沈月英的覆辙呢?   杜月笙蓦然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所笼罩,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连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人都没有,长久以来,他竟然是孤身一人地应付着十里洋场的风风雨雨。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所谓代价,因为举目四顾,周围实在没有哪个人身边的女人不是一件装饰品,一个太奢侈的玩具。或许,女人,天生就是被男人支配的,既然要陶醉于支配者莫大的精神满足,就必须同时忍受统治者的寂寞。   他仿佛一下子被人抽空了,缓缓向后面走去,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却好像没有一点点重量,轻飘飘地不知哪里来一阵风就能把他从地上连根拔起。原来,多年来精心构建的大厦是那么不堪一击,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空得怕人。   许久,杜月笙才发现自己站在陈帼英的房门前。   推开门,杜月笙险些和从里面快步而出的陈帼英撞个满怀。这一惊,杜月笙立刻又来了精神。   “干什么去?”   “万墨林说,您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正想去看看,您就来了。”   一见陈帼英,杜月笙想起有件事要交待。   “进屋去。”   陈帼英扶杜月笙坐下,小心地站在一边,不住地用眼角注意着杜月笙的表情。杜月笙没有看陈帼英,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壁的金箔,然后眼睛直视前方,一字一顿地问陈帼英:“大奶奶的事,你知道吗?”   陈帼英摇摇头。   “她偷人,现在,我要把她送回老宅,关她十年二十年。杜家门里,不允许有这样的女人。”   杜月笙声音不高,语气中听不出一丁点儿的激励,但陈帼英已经吓得两眼发直。   “这房子你住着还习惯吧?”   陈帼英“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半步,伏在杜月笙脚前,头也不敢抬地说:“老爷放心,帼英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决不敢做出那种事情来。不要说做,就是想也没有想过,帼英自从跟了老爷,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只想尽妇道服侍好老爷的饮食起居,给您留下个一儿半女,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只要老爷一句话,帼英万死不辞,只求老爷能常来看我一眼,我就……”   杜月笙微闭目,点了点头,然后,弯腰扶住陈帼英因为恐惧不停抖动的肩头。   “好了好了,帼英,起来吧。我只是问一句罢了,干吗这么紧张?我知道你的心……”   陈帼英胆战心惊地从地上起来,一脸泪痕仍然止不住抽泣。她完全吃不准杜月笙的脾气,不知道怎样才能保证自己在这个握有无上力量的男人面前保持自己已有的一切。陈帼英现在明白了以前人们常说的“伴君如伴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能尽量不在杜月笙面前惹他生气,别的就无能为力了。   杜月笙的手从陈帼英肩头滑到胸前,按在那里不动,陈帼英顺从地自己解开了衣服。解开一层,脱掉一层,杜月笙就把手又一动不动放在下一层衣服上,阵帼英再动手去解……没有话,甚至没有一点声音。但不知为什么陈帼英却止不住地哭起来,泪水流到胸前,流到自己颤抖的手上,也流到杜月笙仿佛是失去了知觉的手上。   杜月笙仰倒在床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不知所措的陈帼英,这目光看得陈帼英浑身冰冷。   第二天,当陈帼英睁开眼睛时,杜月笙正微笑着站在床头看着她,脸色灿烂一如正从落地窗射进来的阳光。   杜月笙笑着,提着一大串钥匙在陈帼英眼前晃来晃去。   “这是公馆里金银细软的钥匙,以后就归你保管,杜公馆里没了沈月英,以后家里上上下下的事你就要接手打理起来了。”   陈帼英欣喜地接过钥匙,不尽风情地向杜月笙抛了个媚眼。杜月笙在陈帼英脸上拧了一下,整整衣服,走了出去。   他还有事。   沈月英让他耽误了好几天时间,各处的事情都没能去照看一眼,虽然手下一班得力干将的能力让他完全信任,但还是忍不住要去亲自看看才能放心。   181号门外,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穿着考究、打扮入时的俊男靓女,和脑满肠肥的沪上大亨们在门口彼此拱拱手,然后你推我让地走进去。   午后3点,正是181号最热闹的时候。   谁也没注意到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他们西服革履,一看就是哪家外国公司在上海的代理办事人员,所以虽然面孔有些生,门卫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他们让了进去。自从那天三合会的人来闹过之后,马祥生已经严令赌场里各处门徒严司本职,在门外街上巡逻的巡警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只是这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之中,每天在181号出出进进的赌客那么多,全都浑然不觉。这样过了快一个星期,始终没有一点风吹草动,181号里里外外的警卫、保镖们也都有些松懈了。   偏在这时候,又出事了。   那两个西服革履的人一进大门,便一左一右地分开,分别向两张最热闹的赌桌走过去。随后,两人的手同时伸向怀里,掏出一个香烟盒一样的东西朝人堆里扔进去。赌场里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接连听到两声轰响,赌场里立即乱成了一团。   在后面喝茶的马祥生闻声立刻冲了出来,迎面跑过来一个徒弟,慌乱地告诉他:“师父,不好了,有人扔炸弹!”   马祥生骂了一句,伸手把他拨拉到一边,几步蹿到场子中间,周围立刻聚拢过几个警卫和保镖。   “扔炸弹的人呢?”   “跑了一个,另一个才让我们抓住,他往嘴里塞了个东西,死了。”   “是不是三合会的人?”   “不清楚,多半是他们。”   “那还不去给我打听明白?快去!”   一群人“呼啦”一下散出去了。马祥生环顾了一下赌场,除了几个受伤倒在地上不断呻吟的赌客以外,几乎已经全空了,几个徒弟正手忙脚乱地把伤员往外抬。刚才炸弹一响,人们昏头昏脑往外拥的时候,十几张赌桌都被推倒在地上,一片狼藉。不过,看来炸弹的威力并不大。   马祥生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叫住几个人吩咐了两句,然后低着头往楼上走。   马祥生的心情简直糟透了:这帮王八蛋早不炸晚不炸,偏偏赶上这时候炸!因为今天一早杜月笙就赶到了181号,一直坐在三楼的雅座里,刚才这两颗炸弹爆炸的时候,杜月笙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包括楼下这阵大呼小叫的混乱。可是直到这时,杜月笙仍旧没有从楼上下来,显然是在等着马祥生上去。一想到应该如何向杜月笙交待,马祥生就是一阵头皮发麻。   马祥生上去的时候,杜月笙正不紧不慢地呷着手里的盖碗茶。没等马祥生说话,杜月笙先开了口。   “没什么,祥生,这种事谁也没办法,还是好好把善后处理一下吧。”   杜月笙的态度大出马祥生的意料,他只觉得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师父了。多半个星期没见,怎么师父的行事有了这么大的变化?要在过去,肯定是阴沉着脸听你把话说完,然后不是一言不发地打发你出去,让你几个月提心吊胆;要不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因为杜月笙向来是赏罚分明,如果你某件事办得非常漂亮,杜月笙从来不吝惜人、财、物的奖励,可是如果办砸了,杜月笙的惩罚也同样让人吃惊。   这次,却完全不同了。   马祥生受宠若惊,带着疑惑向杜月笙一躬身:   “我立刻去办,一定把幕后的主使查清,将功赎罪!”   这件事查起来一点儿也不难。一来是杜月笙的势力遍布上海的边边角角,没有不透风的墙;二来扔炸弹的人也根本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要的正是给杜月笙一点颜色瞧瞧。果然不出所料,这两枚装在烟盒里的炸弹就是三合会的人扔的。而且事发的第二天,杜月笙就接到了三合会那边的口信,再次向他提出给“辛苦费”的事。   杜月笙勃然大怒。   在杜公馆的密室里商量了一个小时之后,各路人马都派出去了。   181号闭门谢客,内部整修10天。   全上海都盯着这宗一度名动沪上的豪赌俱乐部,都注视着杜月笙将要做出什么反应。   第一天,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到了第三天中午,181号仍然大门紧闭,而且杜月笙这一方面看不出一点风吹草动。街头巷尾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却说杜月笙这次肯定栽了,甚至有人说看见杜月笙带着手下一帮人到三合会总堂谈条件去了,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   张啸林和黄金荣都有点沉不住气了。   “月笙,你到底怎么想的?也跟我说说!这买卖是咱们三个人开的,我倒不在乎那点儿钱,可这样下去咱们可就彻底栽了!”   黄金荣经历了几次变故之后变得沉稳了许多。   “啸林,你不要急,月笙自然有他的道理。”说完,黄金荣又转向杜月笙:“月笙,这件事你看着办,强龙不压地头蛇,万一双方真撕破脸皮,把事情闹大,我们虽然不至于吃什么亏,但搞不好也惹一身臊。如果能息事宁人,也未尝不可……”   “息事宁人?这可不是咱们能干的事情!月笙,你要是怕什么,我自己去把它三合会全砍平了!”   张啸林已经压不住火了。   杜月笙始终笑而不答,半晌,他慢步踱到窗前,看了看偏西的太阳,回过头来。   “三哥,师父,你们不用担心。181号关了三天,这三天不可能白关,你们就听我的消息吧。”   黄金荣和张啸林面面相觑,不明白杜月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杜月笙显然是铁了心不肯破开这个哑谜,他们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别想让他多说一个字出来。好在,看杜月笙的神情,他们也意识到杜月笙不会那么轻易便宜三合会,这才多少放下心来,回家静候佳音去了。   日薄西山的时候,消息来了:三合会大堂主、二堂主、三堂主差不多是同时被人把脑袋切了下来,整整齐齐地一溜排在三合会总堂门口的台阶上。   天还没等到全黑,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海。   第二天,181号张灯结彩,重新开张,因为中间经过了这么多周折,新客熟客和许许多多想来赶看看热闹的人远远近近把181号围了个水泄不通,反而比关门前又热闹了许多。当杜月笙满面春风地出现在门口,向道贺的人一一还礼的时候,谁也不能否认,这才是上海滩最具实力的教父真正的王者气派。   马祥生站在重新被赌客们挤满的赌场里,远远地看着在人丛中应付自如的杜月笙,想着被码在三合会门前那三颗血淋淋的人头,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师父还是当年那个师父,一点儿也没变。   181号的生意从此一帆风顺,蒋介石又给杜月笙送来一笔大买卖。   上海从开埠以来,市民从小农经济突然跳到金钱漫地、物欲横流的环境,不长的时间,这变化不说是天翻地覆也难以想象。钱的意义突然被提到眼前,几千年积淀下来的小农暴发户的心理又潜移默化地起作用,使上海市民总在梦想着一步登天发大财的机会。杜月笙看准了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条件,决定好好发上一笔大财。发财的方法就是发行彩券。   杜月笙把这个意思通报给蒋介石,蒋介石大喜过望,立刻授意杜月笙在上海全面负责发行。   杜月笙联合黄金荣和张啸林,在上海印发了所谓发展航空救国的航空彩券。杜月笙对外宣称航空彩券的收入全部上缴国家用于购买飞机,发展航空事业,这样的“义举”,在中央政府的倡导下,不但很快风靡上海,而且进而遍行全国。杜月笙专门请金廷荪和他的门生顾嘉棠等人,组建了一个大运公司,料理彩券发行事宜。   上海滩的彩券多如牛毛,大大小小各有各的发财经,怎么才能让大运的航空彩券在其中独占鳌头,确实让几个人费了不少心思。   除了有蒋介石面授机宜官方支持和爱国义举的号召以外,重奖之下必有勇夫,重金利诱也是不可少的。航空奖券每次发行5万张,每月发行两次,票面10元,这样一年下来就有1200万的进账,虽然实际每次发行都不能满额,但近千万元的进额还是有的。所以杜月笙不惜许以高价彩金。中奖的方式是摇彩产生,摇出的第一个5个数字与票面完全相同的号码,是头奖,奖金5万元,第二个摇出的为次奖,奖金2万元,第三个奖1万元。此外,另由头、二、三奖号码的末尾数字相同的奖券产生末尾奖,给予20元奖励或是返还本金10元。因为中奖面大,奖金数额高,所以购者踊跃。   其实这些钱根本没用来买飞机,而是由大运公司和蒋介石三七分成。至于头奖的奖金,更是总数鲸吞,因为向来开出的头奖都是尚未售出的奖券中的一张。   大运公司前后开业二年半,杜月笙到手大概百万的红利。加上金廷荪在大运拨款45万美金给杜月笙在法租界杜美路新建的别墅,和在西湖边及莫干山建造的别墅,杜月笙在大运的航空奖券上拿足了好处。而在这一过程和前前后后中讨好蒋介石所得的政治资本,尤其受用无穷。   杜月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又冒出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陈帼英怀孕了。   这件事让谁说都是一件好事,杜月笙也喜上眉梢。因为沈月英婚后一直没能给他生养,领养的杜维藩从一进门就让杜月笙财运亨通,杜月笙爱得如同己生,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骨肉,多多少少也隔了一层。所以这次陈帼英一怀孕,杜月笙乐得什么似的,每天愈发呵护备至。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传宗接代的兴奋也渐渐被眼前的不便冲淡了。   自从把陈帼英娶进来,杜月笙已经很少再像过去那样时常到外面去“打野食”吃。可是现在,杜月笙又要往外跑了。   陈帼英当然不愿意,他希望杜月笙能像许多丈夫对待妻子一样守在她身边,一同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大肚子说一说话。当然,陈帼英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愿望而已,从她对杜月笙的了解来看,杜月笙永远只会对那些至鲜水滑的大姑娘感兴趣,永远只对能在床上不间断地给他新鲜的刺激的女人感兴趣,而这些,都是现在的自己做不到的。而且,每当陈帼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杜月笙从外面拉回到家里、拉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她就不由得要想到沈月英。自己的出现使沈月英从杜公馆女主人的位子上重重地跌下来,这让她不得不随时提醒自己小心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另一个女人;同时,沈月英的下场又无时无刻地不在敲打着陈帼英,告诉她拂逆了杜月笙的意志的结果。   她不是不想使出自己女主人的性子,而是不敢。因为,在杜公馆里,不是没有女主人,而是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杜月笙。陈帼英自己,不过是个高级一点儿的仆人。   仆怎么能挡主呢?   杜月笙又恢复了自由自在,原来,在外面还有那么多让人流连忘返的女人,远不在陈帼英之下,而且,口味翻新,花样也翻新,永远不会疲倦。   不过,杜月笙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种不疲倦的旅行中娶来第三位夫人。   在忙过了一天之后,杜月笙坐着汽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一连几天,他始终泡在火辣热浪的女人堆里,越来越感到乏味了。他想从那些陈列展览般的肉体里寻找到一点新的趣味,可是那些从来不知道拒绝的裸体却越来越感到味同嚼蜡。   今天,他要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休息一下身心,所以,汽车转了好几圈,依然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   最后,汽车停在一家书寓门口。   杜月笙悠然自得地走进大门,还在院子里,书寓老板就从里面忙不迭地迎了出来。一路点头哈腰地把杜月笙径直领向楼上。   上海的书寓是各档妓院中的一种,而且是最高级的一种。确切地说,书寓不算是严格的妓院,因为这里的女孩子都是从小从各地买来,主要是淮扬苏杭一带的女孩子。这些孩子从小被教习琴棋书画,和说书吟曲,一个个都堪称色艺双绝。来这里的客人,也大多是来听书、喝茶、聊天的。因为书寓里的女孩子多是卖艺不卖身,所以尤其比其他档次的妓院显得“高雅”,这里的女孩子也一律被称为“先生”。   杜月笙正打算听听“先生”讲书,换一换口味。   老板把杜月笙让进三楼的一个单间里,一个“先生”已经在这里等着给杜月笙讲书了。   屋里的八仙桌上摆好了一套秘色瓷的茶具,正中间是一个绫裱经褶装的折子,里面一列一列写好了“先生”会唱的书目,老板毕恭毕敬地把茶沏上,然后把折子在杜月笙面前摊开。   “请杜先生赏个曲子吧!”   杜月笙往曲目上一扫,差不多都是听熟了的曲子,就没有多大的兴致,抬眼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先生”,美则美点,可是却一点也引不起杜月笙的兴趣。其时,杜月笙平时就讨厌逛书寓,因为这里的大姑娘再漂亮也是许看不许摸,这就跟看画上的美人一样,干着急而使不上劲儿,所以杜月笙平时宁可找个未见得会什么“琴棋书画”,但是床上功夫了得的女人睡一宿,也比在这里斯斯文文地听书强上好多。今天杜月笙本来就是烦了别处才到这儿来的,并不是真要来听书,所以对于听什么曲子,本来就无所谓。   老板向先生一点着,知趣地闪在一边侍候着,先生自己拣着一支最拿手的曲子唱起来。   杜月笙听得没滋没味,可又想不出还能去什么别的地方,只好勉强坐在那儿听着,但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早不知道飞到哪去了。好在“先生”也看出杜月笙心不在焉的样子,并不打算刻意讨好杜月笙,老板也在心里盘算着杜月笙会在什么时候走。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杜月笙茶也喝淡了,书也听厌了,终于要回公馆去了。其实,要不是担心别人在背后笑话他,杜月笙早就打算走了。   “先生”怀抱琵琶起身谢了杜月笙的赏,转身进屋去了。老板小心侍候着杜月笙往外走。走到楼梯口,正要迈步下楼,杜月笙却被四楼上的一阵琵琶声吸引住了。   “这楼上弹琴的是哪位呀?”   “这……”   老板心里暗暗叫苦。这四楼向来是不让客人上去的,因为上面住的都是不见客的“先生”,其中有的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要等到成年以后,老板才会让他们出来。可现在,杜月笙偏偏被四楼的琵琶声吸引过去,这不是给老板出了个难题吗?   抬头一看,杜月笙正抬着眼睛循着琴声往楼上看,脚底下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杜先生,这是鄙馆“先生”在学艺,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因为艺粗貌丑,不敢出来见您,不想扰了杜先生的清静。”   “哦?”杜月笙反而来了兴趣,迈步就要往上走。   “哎哎,杜先生,如果您还有兴致,楼下还有几个绝色绝艺的“先生”,等着侍候您呢!小孩子学艺不精,野调无腔的,还是不用看了吧。”   杜月笙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后来看老板一再推三阻四的,不禁怀疑这楼上弹琵琶的先生一定是老板秘不示人的什么宝贝,因此越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到这时候,谁也不能拦着他了。   老板在前面颇不情愿地带路,把杜月笙引到四楼西边顶头一间屋子里,琵琶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不要看杜月笙平时不爱到书寓里来,听书也每每听得心不在焉,但因为他向来喜欢附庸标榜自己的风雅高致,所以每次来了重要的朋友或头面人物,除了拉到赌场上豪赌一番,有意输给人家一两张支票以外,就是一起到书寓里听“先生”讲书,这样一遍遍耳濡目染,杜月笙再不感兴趣,也能从中听出不少门道。刚才,杜月笙一听就觉得这琵琶声里有一种特别让他血脉贲张的东西,所以说什么也要上去看个究竟。   弹琵琶的竟然是个16岁的孩子。   老板在杜月笙面前推开门的时候,杜月笙看见一个背向门口的女“先生”。苏绸的裤褂把原本娇小的身材烘托得越发玲珑,随着手臂的浅弹慢拢,优雅的背影轻轻地一动一动,看得杜月笙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从背影看,这先生身量尚未完全形成,怪不得老板开门时显得那么勉强。   屋里的“先生”可能是听到了门响,停下手来,怀抱着琵琶扭头向后一看,杜月笙暗自叫了声好。这个先生的确是太漂亮了,而且,这种漂亮与杜月笙以前见过的不同,不是那种在霓虹灯的闪烁光辉或是舞厅里摇摆的舞曲中熏染出来的美—这方面的美陈帼英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而先生的美大概是达到了另一个极致:纯粹天然的极致。尤其让杜月笙怦然心动的是先生眉宇间的那一团稚气,如果说她还不解人事,恐怕也不过分。   看见来了生人,“先生”赶紧抱着琵琶站了起来,走到一边静静地站着。那副神情,十足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娇嗔可爱。   杜月笙仔细地打量了几遍,发现她虽然低眉敛目地站在一边,可却不时拿眼睛向上一撩,偷眼看一看自己,忽闪着的眼皮显得睫毛愈发油黑修长,时时的秋波一闪虽然来自一个孩子,但比杜月笙见过的许多眉目传情都更有味道。特别是“先生”偷看来客时的眼光碰到杜月笙笑哈哈的目光时,那种一碰即回,但立刻又会不甘心地再撩上一眼,然后两颊一红的神情,更显出她还是个孩子。   “我想请“先生”赐教一曲,不知道可以吗?”   杜月笙绕过老板,直接走到“先生”身前,轻声地问。   “先生”没回答,显出几分慌乱,忙着拿眼睛看老板,求援似地征求老板的意见。   老板的手里被杜月笙一下塞进500块钱。   “佩豪呀,你就唱一个刚学的吧。杜先生是行家,请杜先生指点指点。”攥着手里的钱,老板脸上笑成一团,乐得让杜月笙高兴高兴。   “佩豪?这名字有气魄。对了,还没有请教“先生”的名姓呢?”   “姓孙,孙佩豪,做艺的人家,哪敢当‘请教’两个字!”老板抢着替孙佩豪回答。   孙佩豪重新坐下,调了调弦,向杜月笙点了点头,轻启朱唇,吴侬软语,燕语莺声,立刻飘满房间。听得杜月笙频频点头。其实,孙佩豪唱得未必比杜月笙刚刚在楼下听到的更好,可是由人及艺,杜月笙却听得津津有味,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地点,再也不提要回去的事了。   两个小时,杜月笙仍然没有一点倦意,孙佩豪却有点支持不住了。老板也急出了一身透汗,显然,杜月笙不只是为了听听说书来的。   “杜先生,天也不早了,您也回去吧。”老板一边说,一边赔着笑脸小心地看着杜月笙的脸色。   “嗯。”   杜月笙不置可否,眼睛动也不动地还盯在孙佩豪身上。老板在旁边不敢再说什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扎煞着手在边上等。直到孙佩豪一支曲子弹完,杜月笙才连连点头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夸了孙佩豪几句,和老板一起出去了。   老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走到门口,杜月笙却站住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支票薄子,大笔一挥,把一张填好的支票送到老板手里—2万元。   老板让这么大的数额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杜月笙。杜月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弟,好眼力,能有孙先生这样的人在你的馆里,也是你上辈的修行。只是孙先生在这里终非长久之计,所以,我打算为孙先生赎身,不知老弟能玉成此事吗?”   杜月笙这样和老板一阵称兄道弟,让他受宠若惊,不愿意也只能愿意。从老板本心来说,无论如何也不想把孙佩豪卖出去,谁都看得出来,再过一二年,孙佩豪绝对是这里的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多年辛苦培养,总不甘心就此撒手。可是杜月笙也得罪不起。现在,他只后悔没让孙佩豪早点休息,反要练什么琴,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有这些事呢?   “杜先生,这……”   “好吧,再加2万!”   一模一样的另一张支票又塞到手里,这时再一个劲推辞,就太不识相了,况且,4万块钱也的确不是个小数目。   “既然这样,杜先生,一切都依您的吩咐就是了。”   “好,这几天就不要让她出来了,你替他准备准备,后天我派人来接她。”   说完,杜月笙低头钻进早就等在门口的汽车里,面带喜色地向司机一挥手,汽车笔直地向前驶去,扬起一路烟尘纸屑。   高大轩亮的书寓门口,老板这才直起腰来,手心里那两张支票已经攥湿了,看着渐渐远去的杜月笙座车的尾灯,又看了看身后四楼上孙佩豪屋里还亮着灯光,又重新把支票展开看了看,放心地揣回到贴身的衣袋里,嘴里哼着小调,摇头晃脑进去了。 第19章现在,她怕见到他   第19章现在,她怕见到他   陈帼英是抱定了在杜公馆当个温良主妇的心思,打发以后的生活,可偏偏这时候,冒出个人来让她心神不定。   汇中饭店六层的窗户,俯视着下面车水马龙的大街。吃过晚饭的时候,一度略显冷清的街上又热闹起来。   孙佩豪刚刚洗过澡,拥着浴巾走到窗子旁边,略带茫然地向下看着黑夜里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的灯光。汽车的尾灯在霓虹灯的两岸之间汇成一条条或巨或细的车流,让高高在上的孙佩豪有些头晕。   两个女佣拿着梳子粉盒从身后走上来,小心地帮她把头发抖开梳干,又忙着往她身上洒着香水。   香水的味有点呛,孙佩豪忍不住咳了两声,两个女佣立刻如临大敌地上来摩肩捶背,直到孙佩豪告诉他们只是让香水冲了一下鼻子,并没有别的不舒服时,她们才放下心来,脸上重新现出轻松的表情。孙佩豪也无缘无故地轻松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显得那么重要,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两个女佣一直谨小慎微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生怕她有一点儿不顺心,出一点儿问题。虽然从她今天一被从书寓里接出来,她就知道自己被杜月笙赎了身,所以肯定要嫁给杜月笙做姨太太。对此她虽然还是不甚了了,但看到两个佣人对自己小心在意的程度,孙佩豪也能间接地揣度出来丈夫的权势和威望。   孙佩豪并不习惯于这种处境,这让她很不自在。整整一个白天,她仍然没有习惯这间套房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两个佣人拿来了孙佩豪的衣服,这是一种半透明的只在肩头有两条细细的吊带的旗袍样的东西,孙佩豪本能地不想穿上这件东西,但还是禁不住被人又劝又哄,勉勉强强穿上了。   她走到穿衣镜前,疑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孙佩豪还没有这么仔细而且清楚地看过自己的身体,这一看让孙佩豪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软软地在挠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一阵阵浑身发热。   第二天,杜月笙把孙佩豪迎进了杜公馆。   后进三楼,陈帼英的上面,整整一层楼,杜月笙把它全部送给了孙佩豪。   陈帼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挺着大肚子的陈帼英眼看着孙佩豪坐的汽车从大门口进来,阖府上下大小家人众星捧月般地把她从车里迎出来,然后一应仪式过后,杜月笙领着新过门的三太太入了洞房。   巨大的失落和寂寞从天而降,把陈帼英裹了个严严实实,她知道,在这间大房子里,再也不会有自己当年的快活了。现在,她终于可以体会到沈月英当年的感觉了:笼络住了你的男人,你也就拥有了他所拥有的一切,直到另一个女人出现并打破这种平衡为止。现在开始,杜月笙又会有很长时间不从三楼上下来了,就像自己当年刚上二楼时一样。   陈帼英下意识地翻出杜月笙那天交给自己的钥匙,一片一片地看了个遍,然后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无论如何,她没有沈月英那么傻。那个女人和杜月笙做了10年夫妻,亏她怎么能那么不了解自己的丈夫!杜月笙是一个只能支配别人却绝不允许别人支配他的人,更不能容忍别人和他讨价还价。沈月英错就错在太高地估计了作为杜月笙妻子的权利,所以她才会对自己进杜公馆不满,所以她才会在杜月笙有了第二个名正言顺的女人之后,竟然也妄想着要有自己的第二个男人……这结果就是她“一劳永逸”地失去了杜月笙,退出了杜公馆,自己的那个男人也被人砍成了个肉冬瓜。   要在杜公馆混下去,陈帼英必须学会“容忍”,尽管每当她想到杜月笙就在自己头顶上和孙佩豪颠鸾倒凤,把和自己说过无数遍的情话再向孙佩豪说一遍,把自己和他之间嬉笑着进行的一些“游戏”同样做给那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时,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尤其是那股冲鼻的酸呛气味,每每激得她恨不能立刻冲上楼去,指着孙佩豪大骂一通。   但是,一想到自己砸向沈月英的那个花瓶,陈帼英又停住了。   她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皮,庞大圆鼓的腰身已经见不出一点当日舞厅皇后的风采,可是,这个把她和杜月笙远远隔开的大肚子,现在却成了她把杜月笙紧紧拉住的最大砝码。因为这是杜月笙自己的孩子,目前为止惟一的亲生孩子,而她则是孩子的母亲。这是自己与当年沈月英最重要的区别,这区别可以救她一命。   而且,陈帼英不会像沈月英那样醋海滔天,因为那会适得其反。陈帼英甚至是带着些快意地关注着楼上杜月笙和孙佩豪每一步甜蜜的进展,她断定,孙佩豪绝不是走进杜公馆的最后一个女人。既然如此,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杜月笙对陈帼英出人意料的贤慧行为大为赞赏,他觉得在经历了那次不大不小的绿帽子的风波之后,自己甚至更加顺利了。他把这归之于因祸得福,走了一个沈月英,又来了一个比她年轻一半的孙佩豪,陈帼英也马上要给杜家添丁进口了,所有这些,都让杜月笙觉得自己可以好好向世人展示一下自己教父的尊严了。   但是,外面的事情看来没有“家政”这么顺利,新的国民政府里虽然有蒋介石的特别关照,和生死弟兄戴笠的撑腰,仍然给杜月笙带来点儿小小的麻烦。   为了平息人们对自己过去青帮底子的议论,也是为了掩盖一下政府对各种帮会打击不力,反而与之沆瀣一气的行径,国民政府颁布了“刷新政治”的命令,严令禁止帮会活动。这对杜月笙可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即便他知道这不过是些换汤不换药的把戏,但仍然不能不小心对待。与此同时,新的日渐提高的社会地位,也让杜月笙觉得自己非要找一个比青帮更体面的组织来与现在的身份相称。   杜月笙确实和黄金荣时代的大亨们不可同日而语了。   从青帮里一步一步爬成人上人的往往有这种感觉,就是不管自己如何权势煊天,炙手可热,仍然摆脱不了过去的影子。不论人们在当面对你如何毕恭毕敬,背后永远免不了把你看成“下九流”的窃窃私议。   杜月笙要的是真正“人上人”的生活,就是说,不光要你怕我,还得让你服我。   他首先看准了银行界。   可巧,原任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的钱新之,在上海失窃了几只箱子,是由杜月笙出面给找回来的,杜月笙正好利用这个关系,和钱新之商量起了开银行的事。   几乎没费什么周折,由中国帮会大亨开设的第一家银行—“中汇银行”在上海择吉开张,杜月笙出任董事长,黄金荣和张啸林为常务董事,金廷荪出任中汇银行的总监事。在外人看来,“中汇”的成立速度之快,是不可想象的,别的不说,即以银行的那些资金来说,也绝不是一时半会可以筹措到位的。但正所谓一通百通,杜月笙在黑道里吃开了,要想上岸找个体面行当,也轻松得很。   光是租界里的十家大土行,为了给“中汇”开张捧场,一次就送来几十万元现款存入了中汇银行的金库。而杜月笙自己,在上海控制的源利和富生、荣生、义生、利生五大赌台,每天日进斗金,分一部分钱给自家办的银行,也只是举手之劳。加上黄金荣和张啸林在黑道上的买卖铺户,中汇可以吃进来的储备金的确不少。   而且,银行同业间还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凡有新银行开张,同业银行都要在开张当天向新开的银行里存一笔数额可观的现款,算是对新开张银行的扶持和欢迎,好比是锦上添花。中汇以青帮三个巨头领班,杜月笙自任董事长,有哪一家银行不会趁此机会好好和杜月笙维一维面子呢?   另一部分钱,则来自杜月笙为别人包打诉讼的收入。以前,这些钱或者存入银行,或者买成珠宝古玩留在家里,现在有了自己的银行,杜月笙就方便多了,而且狮子大张口,替人家办完了官司,就要人家把十几万、几十万的银票存进中汇银行,说是存,但肯定没有人日后会再取出来。这些钱,自然成了杜月笙自己的小金库。   经过黑白两道的苦心经营,中汇银行由开张时的100万元资本,逐渐发展成为资本3500万的大型银行。   随后,杜月笙又指使门徒收购股票,落井下石地兼并了“大达轮船公司”和“大通江记航业公司”,一跃垄断了长江下游的航运业。   紧接着,杜月笙的手又伸向了报界……   杜月笙真正成了权势了得、在上海滩一手遮天的人物,这一点,我们只要是从他的门生陆京士给他开列的一张他所担任职务的清单中就可以看出来:   董事长、世界书局董事长、大东书局董事、中华书局董事、“国民大会”代表、上海市参议会议员、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副会长、全国轮船业总会副会长、全国棉纺织业总会理事长,“荣丰”“大平”“恒大”“沙市”“中国”等各大纺织厂和各大纱厂董事长,上海市商业监事、上海市总工会主任委员、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上海市银钱业工会理事、上海市水果业工会理事长、上海慈善团体联合会理事长、“中国”“交通”两银行的董事、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中汇”“浦东”“国信”等银行董事长、上海南市华商电器公司董事长、“民丰”“华丰”两造纸厂董事长、上海华商政卷交易所理事长、招商局、复兴轮船公司常务理事、“大通”“大达”“裕中”轮船公司董事长、“中华”“通济”“扬子”“嘉陵”等贸易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中国茶业公司及两地毛纺织厂董事长   这一长溜的任职清单中虽然有一部分是杜月笙抗战后的职务,但从中也足见杜月笙在上海几十年的势力。   有了这些冠冕作为后盾,杜月笙再也无需为自己的短粗手指和下九流的出身大伤脑筋了,此时,谁也不能把杜月笙再看成下九流里的暴发户了,因为杜月笙不但有了所有头面人物、上等人所应该有的一切,甚至,他有的许多东西都是那些上流人物也不具有而且让他们朝思暮想的。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杜月笙都具备了展示一下自己实力的条件和必要了。可是,究竟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杜月笙还没有把握。   就在杜月笙忙着预备这件大事的时候,陈帼英又撞上了麻烦。   孙佩豪进门的第二天,陈帼英就备了礼到楼上去看她。这大大出乎杜月笙的意料。   陈帼英的娴慧举动不但让孙佩豪脸上有光,也给足了杜月笙这个老新郎面子,没过几天,孙佩豪和陈帼英就姐姐长、妹妹短地打得火热。虽然两人心中多少有一点对杜月笙的暗地争夺,但表面上始终相安无事,一团和气。好在杜月笙根本不关心两人心里各自怎么想,只要能好好地在杜公馆里把他侍候舒服了,杜月笙就心满意足。为了表彰陈帼英的识礼与得体,杜月笙并没有把家里的内务分一部分给孙佩豪,而是仍由她掌管。   拿稳了那串钥匙,陈帼英心里踏实了好多,一边在心里一天几次地盘算着孩子落生的时间,母以子贵,自古而然。陈帼英坚信自己一定能生个儿子。只要儿子生下来,她在杜家的地位就是无可替代的了。即便将来人老珠黄,也有了个可以仰仗的依靠;再者说,谁又能没有玉容失色的时候呢?   陈帼英是抱定了在杜公馆当个温良主妇的心思,打发以后的生活,可偏偏这时候,冒出个人来让她心神不定。   那天,正好赶着杜月笙不在公馆里边,门房里来了个年轻人,说是陈帼英的亲戚,一定要等着见她。陈帼英正在客厅里陪着几家来和她聊天的太太小姐们方城大战,听到门房的禀告,几位太太小姐借着这个由头纷纷告辞回去了。陈帼英今天牌运极佳,眼看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亲戚搅了她的牌兴,又把几个手边的财神放跑了,心里就憋了一肚子气。转脸看看门房还眼巴巴地等着她回话,只好没好气地骂了两句,让门房放他进来。   来人怯生生地站在客厅门口良久,陈帼英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顾着逗怀里的一头肥得出奇的波斯猫。别人为这个劝过好几次,说怀着孩子不应该老逗这些猫啊狗啊的,但陈帼英天猫,加上现在成天挺着个大肚子闲得无聊,所以仍然一有空就把胖猫抱到膝盖上来玩。   半晌,门口的人才嗫嚅地喊出了一声:   “帼英……”   陈帼英不耐烦地一翻眼珠,撩了那人一眼,想骂他太没规矩;但一眼看过去顿觉眼熟,等第二次再仔细地打量来人的时候,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如果不是挺大的一个肚子压着,陈帼英差点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坐,……请坐。”   “谢谢。”   来人是当初陈帼英从表叔那里受辱跑出来,等着他吃了一碗阳春面也没能等出个主意来的罗建文。   陈帼英万万没有想到,山不转水转,事隔几年,两人竟然在杜公馆的客厅里相会了。他还是当初那副倜傥风流的样子,面庞上忧郁的眸子尤其让女人为之梦萦魂牵。陈帼英心里不由轻轻一动,意识到自己几年来对他其实还是未能忘情。   女孩子往往如此,当时陈帼英恨罗建文懦弱无能,不敢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伸一援手;更恨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忍心抛下她不管,把两人间心照不宣的爱恋也遗弃路旁。可是,当罗建文又一次出现在陈帼英面前的时候,原来的爱和恨都交织成久别后的绸缪缱倦,化解不开。更何况,现在的罗建文竟然如此潦倒穷愁。   虽然在眉宇间还能清楚地寻觅到陈帼英少女时代曾为之怦然心动的潇洒俊逸之气,但和那时代比起来,他显然吃了不少苦。陈帼英不由感慨起来,时光催人,尤其摧折女人的风神姿容。罗建文尽管落魄,依然不失当初才子的清秀俊雅,可是自己已经为人妇,而且是将为人母了,看着自己傲然地鼓起的大肚子,陈帼英不禁要问,当年梳着两条辫子在放学的路上一路哼着校歌的小姑娘就是现在这么个又老又胖的样子吗?虽然自己终于体会到了贵妇人的感觉,但这样的生活真的那么诱人吗?如果不当舞女,就绝不会要嫁个阔佬大亨;如果没有罗建文当年在煤气灯下的逃避和拒绝,自己就不一定要去当舞女,而且,很可能自己已经和他……   究竟哪一种生活才是自己本来的愿望,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更适合自己呢?命运捉弄人,原来这般残酷。   “帼英,你……”   罗建文的问话把陈帼英从缥缈的思绪里拉了回来,陈帼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重新清理了一下思路。无论如何,过去对她而言都是太奢侈的记忆,再无可留,也无法重新拾起了。   “你……你不是说你要去留学吗?”   陈帼英想起当年罗建文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弃了她,两人就此分手的事,心里至今还不能释然。   “咳,惭愧,惭愧……”   罗建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艰难地往事重提般地拾起了话头,只是头也埋得更低了。   借此机会,陈帼英大胆地好好审视了一下罗建文,他的落魄是让人一望可知的,更仔细的观察却让陈帼英大为感动—罗建文显然为了今天的会面刻意准备修饰了一番,旧得袖口磨毛了的西装很干净地穿在身上,领子也小心地浆过:显然,他还很在意留给自己的感觉。陈帼英开始感到一丝紧张,她胡乱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目光落到大着的肚子上。她突然觉得很难堪—这种时候让罗建文看到自己怀着人家的孩子究竟有些不自然。   罗建文却没有更多地注意到陈帼英短时间内的心理变化,而是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经历。   “我原以为自己能很快地到国外去。说老实话,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很后悔—这不是因为现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如此悬殊我才这么讲的……现在,我这么讲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不过,我还是要说,这样,我可能会好受些。”   说着,罗建文突然抬起头来,眼神定定地盯着陈帼英,下了决心似地顿了两顿,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帼英,我对不起你!”   说完,罗建文立刻像被撒了气一样,头更重地垂下去,两肩也跟着塌低了许多。   陈帼英只觉得心头一震,眼圈一热,泪水差点就要流下来。她赶紧把头一偏,向旁边看去,幸而罗建文一直低着头,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   “我太想出人头地了,对我来说,只有上学、读书……我不能失去这个深造的机会。而且,我担心自己养不了你,真的,我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受苦……”   “所以你宁愿扔下我,宁愿我去当舞女,只要你看不见?”   陈帼英脱口而出,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   罗建文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陈帼英,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忽然,他明白了什么似的,上前一步,扑到陈帼英脚前,抱住她的脚腕祈祷般地看着她的脸。   “帼英,帼英,我还喜欢你,直到你走了以后,我才突然明白你对我多么重要,几年来,每当我看到你的照片,还有你写给我的信,我就……”   “信?”   陈帼英吓得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当初曾给罗建文写过不少信,表达爱慕。没想到,这些东西他还一直留着。如果被外人知道了,专搞花边新闻的小报记者可以一夜间让她身败名裂。陈帼英突然警觉地把罗建文伏在自己膝头的脑袋向后一推。   “建文,你放尊重一点!这是杜公馆。”   声音不高,却把罗建文唬得向后一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缩回到座位里不说话了。   看来,他不是为以前的事来敲诈钱财的,陈帼英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是一阵感动:这么说,罗建文这次只是为了看看自己,才冒险到杜公馆?   “你怎么这么……”   罗建文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把垂到额前的一绺头发向后拢一拢,叹了口气。   “我本来以为可以到外国去读书,可是上了船才知道原来收了学费说好要带我们去的中间人根本没有和那边的学校联系过,我们一行20多人都上了他的当……后来,我又在船上做了半年多的工,才把回来的路费攒出来。等我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又不好意思回家里去,现在就靠不定期地给人家捉刀代笔勉强糊口。帼英,我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后悔当初的一时糊涂。看见你今天过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罗建文向后一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阳光从身后的窗户里落进来,映得他的脸色惨白得让人发冷,陈帼英一阵怜爱,几乎无法自持:不论这个男人当初如何辜负了自己,他毕竟是自己平生深爱的头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男人。对杜月笙,她的下嫁只是一个谋生的策略,如果有一个王月笙、李月笙,她也会嫁的。更何况,罗建文几年来吃的苦,也足以补偿他昔日的懦弱绝情了。   只是,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   罗建文走后很久,陈帼英也没回过神来。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虽然她和罗建文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是杜月笙肯定不会对这件事漠然视之。自己刚刚费尽心机地在自己和杜月笙、孙佩豪之间维持起来的圆满在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可是,让她拿罗建文怎么办呢?他从始至终没有失礼的地方,除了那次情不能自己地扑过来,但立刻被自己推开之外,他只是来看一位老朋友。对自己怀了杜月笙的孩子,他除去一层掩盖不住的痛悔之外,也再没有别的什么。他甚至在临走时还真诚地提醒自己:怀孕的时候不要逗猫逗狗地玩。   总之,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丝毫恶意。可是,陈帼英依然紧张而烦躁,一种莫名的危险笼罩着她。   几天后,门房送进来一封信,陈帼英一看信封,立刻知道是罗建文写来的,她紧张地回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   信里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分手这几天的情况,再有就是告诉她怀孕时应该注意点什么,因为他知道她一向是非常任性不听劝的。   陈帼英把信撕得碎碎的,扔进烟灰缸里烧掉了。看着最后一点点跳动着的火苗渐渐熄灭,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陈帼英心有余悸地往那堆纸灰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现在,她真的很怕再见到他…… 第20章杜祠盛典   第20章杜祠盛典   所谓衣锦还乡,这本是中国人几千年摆脱不掉的习惯。“富贵不还乡,犹锦衣夜行”,虽然杜月笙一直以来都不间断地把钱向家乡投去,买些时令用物周济故乡的乡亲,造桥修路的事也做了不少。但他毕竟还没有在高桥镇建一座像样的祠堂,这的确是个莫大的遗憾!   杜月笙对自己家里这次小小的后院失火还浑然不知,他此刻的心思正为另一件事困扰着。   随着杜月笙的如日中天,黄金荣越来越退出了上海滩大舞台的中心,特别是黄金荣的“退休”更让杜月笙感到放心。老头子从捕房的归隐,使他和自己的“黄门”弟子们都走完了一个时代,恰在此时,杜月笙又被推选为法租界五名华董之首,所有这一切,都让杜月笙感到自己的地位异常巩固。   偏在这时候,黄金荣张罗了一件大事,让杜月笙觉得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嘴巴。   黄金荣60岁退休,也就在他60岁生日这天,他办了件轰动全沪的事。   1930年5月16日,黄金荣60整寿,黄家花园落成。   黄金荣一直打算在临退休时,好好地风光一下,也免得辛苦半生,最后落得个身名俱灭,让人们轻易就忘到爪畦国了。但是,以黄金荣现在的情况看,想要再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也容易给人一种刻意招摇的印象,这都是黄金荣要避免的。他要给自己立一座纪念碑,而且是在人们不知不觉间立起来的碑—这就是黄家花园。   黄家花园建在沪西槽河泾,占地八十余亩,极尽奢华之能事。黄金荣号称自己预备晚年在这里颐养身心,修持念佛,所以建园不惜斥以血本巨资,构园引水,花费银元50万元。   其实,和许多沪上名园相比,黄家花园远称不上至善至美,但黄家花园里有所谓“四教厅”却是美仑美奂,令其他园林望尘莫及。这倒不是有多少能工巧匠的巧思在里面,而主要是因为里面有一块与众不同的泥金大匾。这匾上有四个斗大的金字“文行忠信”。   有这样一块匾并不奇怪。上说孔夫子教人只有“文、行、忠、信”四字,这原本是讲俗了的滥调,村夫野老也会以此自我标榜。可黄金荣这块匾却大有来头,因为送匾的人就是当时国民政府的总统蒋介石。   黄家花园落成典礼时,戎马倥偬的蒋介石竟然行门生弟子礼偕同夫人宋美龄从南京亲自赴沪祝贺,并送来这块亲自题写的匾额,作为贺礼。蒋介石来时前呼后拥,随身侍卫百名,好不威风。蒋介石这次可算是给黄金荣作足了面子,尤其是那块“御笔”的大匾,更让黄金荣觉得如获至宝,特辟一厅专门安放。随后,这厅也就更名为“四教厅”,取蒋介石亲加勉励“四教”之意。   当晚,黄金荣特备鸡尾酒宴给蒋介石夫妇接风答谢,宴席上蒋介石又让黄金荣舒舒服服地过足了老头子的瘾,特别是蒋介石执意推黄金荣居中坐首位,和宋美龄分居一右一左两边侍坐,乐得黄金荣的大嘴始终没见合上。   黄家花园落成后这一番热闹,黄金荣约请了沪上所有的铁腕人物、社会名流与会参与,一时全上海沸沸扬扬,巷议街谈无不是黄家花园的气派和黄金荣的面子。作为此刻上海滩不可一日无此君的杜月笙来说,这样的盛会当然要“躬逢其盛”,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看到了黄金荣的排场和得意。杜月笙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缺少的是什么,他缺少的,不再是事业上的节节胜利,而是像黄金荣这样的一座勒石记功的碑铭。   回到杜公馆,杜月笙的全部身心都被这种空落落不得施展的欲望压着,以至他连近来陈帼英明显有些不对头都没能看出来。   一开始,杜月笙打算也在沪西漕河泾,就挨着黄家花园的旁边,盖一所杜家花园。说什么,他也要和黄金荣斗斗法,不然的话,杜月笙总觉得这个老头子阴魂不散地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让他处处掣肘,无从施展。很快,手下人就照方抓药,按此准备去了。   “杜家花园”的料都快备办齐了,杜月笙又改了主意。   他要建宗祠,建杜氏宗祠。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杜月笙都很注意听取手下一班谋士的意见。杜月笙的所谓谋士,一种是每天听其调遣任用的专职谋士,另一种是则是那些常相互往来走动的大名士,对这些人,杜月笙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讨教敦请,完全一副学生请教老师的样子。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也都乐于为其所用。像顾熬、章士钊、刘春圃、杨度,就都是这样。   杜月笙一时负气要和黄金荣在花园上斗法,被这些学富年深的先生们看来,就实在有失王者气度了。   正是听了他们的劝告,杜月笙把原来打算建杜家花园的钱抽了回来,投到老家浦东高桥镇,他要在那里建一座杜氏宗祠。所谓衣锦还乡,这本是中国人几千年摆脱不掉的习惯,“富贵不还乡,犹锦衣夜行”,虽然杜月笙一直以来都不间断地把钱向家乡投去,买些时令用物周济故乡的乡亲,造桥修路的事也做了不少。但他毕竟还没有在高桥镇建一座像样的祠堂,这的确是个莫大的遗憾。   经周围人这么一提醒,杜月笙还真地琢磨出来点儿门道,认定自己还是应该把衣锦还乡作为正途,何必非要和人争一时之短长呢?   所以,杜月笙就一门心思地扑在“杜氏宗祠”上面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杜月笙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要建宗祠,首先要修族谱,可是杜月笙祖上除了一个没有考取功名的落第秀才杜宝槐以外,再没有一个可以让社月笙觉得脸上有光的祖宗,自古而来姓杜的不少,但有根有据地可以和杜月笙拉上关系的显要,就找不出一个了。最后,杜月笙还是把这个问题留给了刘春圃和门生上官天虹,又特请章太炎先生从中协理。   随后,杜月笙又亲自登门请章太炎为杜祠落成赐序。   族谱的问题就算解决了。杜月笙从“大运”的红利里抽出50万元,在高桥镇杜家老宅西头草塘浜买下来一块五十多亩的地,留作盖宗祠的用地和别墅用地。   杜氏宗祠兴建于1930年春天,翌年3月份落成。随后不久,宗祠附设的藏书楼和家塾也同时完工。5月,杜月笙验收完毕。至此,杜月笙一生中,也是上海开埠以来差不多是最大的一场热闹的帷幕,才真正拉开。   在高桥镇仍显荒凉破敝的乡间,赫然崛起的杜氏宗祠实在是显得太突兀了。杜氏宗祠堂像是从天外飞来一样落在高桥镇,不过它的建造倒刻意体现出了本地的风格,是一水的高平房。因为杜月笙内心并不希望自己的“杜氏宗祠”显得和乡土过于隔绝。   但它的规模却相当可观。   祠堂外面,三面围以高墙。一抬头的第一进大门上,横书“杜氏宗祠”四个大字,是武进唐驼手笔。祠堂东头是杜月笙的别墅,别墅和宗祠之间有通道相连,前有花园亭台,后有深宅敞轩,杜月笙对别墅的经营之功丝毫不比花在杜氏宗祠上的少。此后每年盛夏,杜月笙都携家眷来此避暑,只是这幢别墅为杜氏宗祠落成时的红极一时之盛的热闹所掩,不为人注意罢了。   走进大门,迎面是一溜相连接的五间大厅,中间形如一间大礼堂,大小能一次容纳2000人同时入座。东西两侧是接待室和会客厅。穿堂而过,第二进的五间大厅,居中供奉着福禄寿三星,两旁各有一座八尺高的大理石屏风。最后一进则是宗祠的“享堂”,供奉杜氏历代先祖。   几经推敲之后,杜月笙选定当年6月9日为祠堂入主的吉日,同时决定此后大庆三天,招待各方宾朋。请柬发出,各路神仙或者亲身赴沪祝贺,或者派人携礼前来。让杜月笙挣足了面子。   在杜氏宗祠落成典礼之前,杜月笙收到一份重礼,这就是他恭请国学大师章太炎撰写的。单看这篇记文,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的文字竟然被加到杜月笙的头上:   杜之先出于帝尧。夏时有刘累,及周封于杜,为杜伯。其子隰叔遭难于周,适晋而为范氏,范氏支子在秦者复为刘,以启汉家。故杜也,范也,刘也,皆同出也。杜氏在汉也,有御史大夫周,始自南阳徙茂陵。自是至唐世为九望。其八祖皆御史大夫。惟在阳者祖七国时杜赫,自江以南无闭焉。宋世有祁公衍,实家山阴,江南之杜自是始著也。   高桥者,上海浦东之乡也。杜氏宅其地,盖不知几何世?其署郡犹日京北。末孙镛自寒佩起为任侠,以讨妖寇,在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杰皆惊之。始就高桥建祠堂,祀其父祖以上,同堂异室之制,近世虽至尊犹然。故诸子庶不立别庙,独为一堂,以昭穆叙群主,盖通制然也。   凡祠堂为址八庙,其地以待设塾及图书馆,所以留世泽率后昆也,余处上海,久与镛习识。祠成而镛请为之记。夫祠堂者,上以具岁时之离,下使子孙瞻焉,以捆致其室家者也。杜氏在汉唐,其为卿相者以十数,盛矣。上推至帝尧,又弥盛矣。虽然,自尧之盛,尚不能雨露其子,使袭大宝,其余属登公辅,赐汤沐之邑,曾微百年,后之人至不能持其先世里居所生,此镛所知也。为子孙者,岂不在于自振拔乎哉?   和以处京族,勤以长地材,福倍汉唐盛世可也。称不朽者,唯立备立功立言,宜追观杜氏之先,立备莫如大司空林,立功莫如当阳候预,立言莫如岐公佑,其取法非远也。镛既以讨寇有功,其当益宗明德,为后世程法,然后课以道艺,使其就文质,化为畔谚,以企于古之立言者。有是三者,而济以和宗族,劝地材,则干守其宗礼堂者何有,不然,昔之九望,奄然泯没于今者七八矣。虽有丹楹之座,穷九州美味之乡,其足以传嗣者几何?吁!可畏也,记之云尔。   章太炎的文章把杜月笙的祖上翻遍典籍写了个神乎其神,但还是找不到杜月笙确实可以攀附的望族高枝。最后还是用一句“其为子孙者,岂不在于自振拔乎哉”的话来很冠冕地把这个尴尬掩饰过去。修祠立庙,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找一找可以为之傲然一番的祖宗吗?可惜杜月笙实在找不来,让太炎先生只好这样含糊其词。好在杜月笙也没指望真能寻出个了不得的祖宗来,单就章太炎这篇记文,还有说法是杜氏宗祠举国上下无人出面最后落在了他杜月笙的老家浦东高桥镇这点来说,也足够杜月笙光耀门楣的了。   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一代宿儒、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都没能考究出来的杜氏先祖的糊涂帐,却让大军阀吴佩孚送来了一块匾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吴佩孚的匾上写着“武库世家”,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之举。所谓“武库”指的是晋朝名将杜预,不但武功盖世,而且文采卓然,号称“有一部大书行世。这么一位文韬武略的古人,经吴佩孚出面给杜月笙脸上一贴金,这个在高桥镇打流的小瘪三立刻成了杜预之后、武库世家了。看着万墨林吆喝着几个人把这块匾抬进来,听着周围一班清客文士在身边的阵阵香风,杜月笙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了。   经吴佩孚一点拨,一道难题迎刃而解,一张张写着“武库家声”“武库经伦”的大匾翩然而至,就连章太炎也将错就错地又写了个“武库遗灵”的匾额送来。   躺在院里的竹摇椅上,杜月笙微闭双目在心里盘算着家祠典礼该如何进行。多半年前黄家花园的盛况还历历在目,蒋介石在黄家座上谈笑风生而又对黄金荣执礼甚恭,当着全上海人的面,让黄金荣风头出尽……   杜月笙眉头一皱,从躺椅上陡然坐起。   显然,希望在这一点上超出黄金荣一头,是不可能的了。前两天戴笠来电话说,蒋总统肯定不会在他宗祠落成典礼上出现,虽然杜月笙早有思想准备,但闻言仍旧是冷水浇头,少了不少兴致。这就逼得他不得不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地要在别的方面压黄金荣一头。   首先,杜月笙要有一个豪华班底,专门负责筹划典礼中的一应事宜。   杜月笙首先想到了杨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度的知名度丝毫不亚于蒋介石和章太炎。   杨度是个让人颇费踌躇的人物。早年投师湘中大儒王运门下,后曾为孙中山和黄兴穿针引线,介绍两人相识。可他又“愿为帝王师”,在1915年9月代理中国国史馆馆长时,为袁世凯称帝多方奔走,成为“筹安会”六君子之首。及至晚年,又加入了中国。   这么一位风云变幻、变换风云的人物,后来南下上海,卖字售画为生。杜月笙对杨度多方照应,逢年过节又时常过府叩问,一副礼贤上士、虚心求教的样子。杨度住院,杜月笙还曾经在病榻旁彻夜陪伴,让杨度感激不已。现在,杜月笙正当用人之际,杨度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杜月笙立刻来了精神:黄金荣能请一个蒋介石,我杜月笙就请它个五湖四海,各方神圣,搞得轰轰烈烈了,举国震动。   “墨林,备车,我要到杨先生那里去一趟。”   等杜月笙从杨度那里回来时,已经是胸有成竹了。虽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杜月笙仍然意犹未尽地把陈帼英和孙佩豪两个人一起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帼英、佩豪,杜镛马上要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杜月笙一脸兴奋,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把手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陈帼英和孙佩豪面面相觑,不知道杜月笙今天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孙佩豪进杜家时间不长,还从没见过杜月笙这么兴奋,不由疑惑地看了看陈帼英。陈帼英也是莫名其妙地和孙佩豪对视了一眼:她也从来没见过丈夫如此兴奋。   杜月笙放下酒杯,注意到两个人不尴不尬的表情,略一愣神,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跟你们两个说,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到时候,你们就跟我开眼吧!现在嘛,你们两个都去准备准备,然后,都到佩豪房里去,今天,我要你们把本事都亮出来,让我好好地痛快痛快!帼英,你也来!没关系的,我可以轻一点……啊?哈哈哈哈……”   陈帼英困惑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勉强地点了点头。   门口万墨林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稿子,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不由暗暗吐了吐舌头。无论如何,在万墨林眼里,杜先生不是人,简直是神。第二天一早,杜月笙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肯定又是精神饱满地跑出去……   翌日凌晨,杜月笙还和两个夫人在卧室里滚成一团的时候,点也机声隆隆,还泛着墨香的报纸被加班加点地送到各发售点。   等天光大亮的时候,万墨林把早茶和几份报纸一起送到杜月笙手上,昨天的稿子已经变成了铅字。   各报都用显著篇幅登出了杜祠落成典礼所设“八大处”的人员名单—这是一份当时任何人也难于请齐的超级阵容。   宗祠落成执事三人:黄金荣、虞洽卿、王晓籁。   协理七人:张啸林、金廷荪、郭祖绳、蔡琴荪、胡水莱、俞叶封、李应生。   最令人咂舌的还是“八大处”之首的“文书处”的人员组成:文书处主任责无旁贷地由杨度出任,副主任是江西省参议员,曾经参选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来段琪瑞以“缮后会议”代替国民大会,任“缮后会议”副议长的政坛风云人物汤漪。文书处下设的六位秘书也各有背景,头一位是国民政府委员会办公处秘书长陈群—杜月笙是让一位“党国”的秘书当了自己家祠典礼的秘书。后面的五位是邱方伯、翁左青、徐慕邢、程学镛和许菩僧,都是曾任高官的沪上名流。如此人物都纷纷做了杜月笙的“秘书”,其铺张扬厉实在让全国政界和各方人士瞩目。   文书处外,又有警务处、总务处、卫生处、庶务处、筵席处、会度处、剧务处等七处,各有处员20人。另有招待组,组员109人,加上招待外宾的11个人,共有120人的专职招待。   报纸不厌其烦地把这些东西详加报道,都是为了给杜月笙提前造一些声势,一通连篇累牍的鼓吹之后,到1931年6月9日之前,已经形成人人翘首以待杜祠盛典的情况了。   在卖了一个大关子之后,6月9日这天终于来了。   一大早,上海市万人空巷,一齐涌到仪仗将要经过的道路两旁,几十万观众让上海的交通顿时瘫痪。   8时整,随着24声礼炮在半空炸响,排列整齐的仪仗队伍从杜公馆出发,浩浩荡荡向前行进。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24名骑着阿拉伯高头大马的英国巡捕,中国人的家祠落成由租界巡捕为前导,也是前所未有的盛事。   随后是一幅宽两丈的国民党国旗,由八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吃力地扛着旗杆。国旗后面是48面同样两丈见方的各色彩旗,每面旗子中央都有一个偌大的“杜”字,表示庆贺杜月笙48岁寿辰。   旗队后面,是由100名法租界的安南巡抚组成的自行车队,称为护旗,四辆一排,徐徐前进,自行车锃亮的瓦圈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晃得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两眼发花。大队华捕紧跟其后,接下来是穿着童子军制服的“金荣小学”的学生组成的方阵,以及上海各界的仪仗队伍,这组方阵一前一后是两队军乐队,铜管乐器的金石轰鸣声和反射出的道道金光,为浩大的仪仗队伍又增色不少。在前面的是淞沪警备队司令部的军乐队,在后面的是中央陆军军乐队。万音齐奏,蔚为大观。   后面是一个连的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护送着一块引人注目的泥金大匾。金匾所过之处,引来路边人们不住地啧啧赞叹。在耀眼的阳光下,匾上的金字夺人双目。四个大字是:“孝思不匮”,下款还有四个正书小字更引得人们窃窃私语—“将中题”。蒋介石的赠匾后面,是一块差不多同样大小的题词。   正当人们对着这块耀武扬威的大匾交头接耳时,后面紧跟着走过来一个“匾阵”。   最前面是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的“好义家风”、然后是军政部长何应钦的“世德扬芬”、实业部长孔祥熙的“慎终追远”、司法院长王宠惠的“千国栋家”、监察院长于佑任的“渊远流长”、警察总监吴铁成的“光前裕后”……接着还有淞沪卫戎司令熊式辉、军法总监何健、外交部长正廷,上海市长陈群等人题送的匾额。   但最让人开眼的是仪仗队的第四部分,这简直是近20年来中阀的“大荟粹”。   由陆军第五师军乐队开道,闸北、南京保卫团和宁波旅沪小学的童子军护送着前北洋政府两位总统—徐世昌和曹馄、两位大帅—吴佩孚和张宗昌、一位执政—段琪瑞赠送的匾额,吹吹打打,招摇过市,引来人们阵阵奇异的目光。徐世昌送的是“敦仁尚德”、曹辊送的是“俎豆千秋”,段琪瑞也送来了“望出晋昌”……   这些当年一见面恨不能就斗得跟只乌眼鸡似的各路军阀,今天竟然在杜月笙筑宗祠的时候同时出头,让自己送的匾和那么多冤家对头的在一起摩肩接踵,一团和气地出现几十万世人面前,不能不说是杜月笙手眼通天入地的明证,即便是蒋介石自己,怕也没有这个把握。   接着走过去的是几十柄硕大的“万民伞”,都是上海各界所赠,以示杜月笙在上海一方水土行侠好义,结与民心。   整个仪仗最后,是蒋介石赠送的彩亭,等这个彩亭也被人们前拥后喝地抬过去,浩浩荡荡的仪仗部分才算过完。   稍稍静下来的路面上一阵骚动:不远的后面,“总神主”的牌位姗姗而至。   八面特大的开道铜锣,用一排细密的铁钩,穿挂在八名大壮左臂的皮肉之中,八个人环眼圆睁,铜槌有节奏地同时起落,八面铜锣一齐轰响,震耳欲聋。   40名手提花篮和薰香炉二八少女和由40名肩宽背厚的壮汉扮成的金甲神人行走庄严,全然是清朝宫廷銮仗的打扮,仿佛把连台大戏搬到了当街演唱,惹得人们纷纷延颈观望。   “銮仗”后面是一顶油彩扎束一新的“神轿”,抬着总神主的牌位—“栗主”,由杜月笙出价千元聘请来的前清上海县知事李祖夔充当扶醋,一步三停,缓结前行。   所谓“栗主”,是杨度的高见。自从接手杜氏宗祠文书处主任之后,杨度早起晚睡,事必躬亲,一枝一节也断然不肯轻易放过。这先祖牌位,在一般人眼中不过就是个木牌子而己,但经杨度引经据典一一考究,却是丝毫马虎不得。载:“虞主用桑,练主用栗。”人死入葬,在家中或祠堂设祭,叫做“虞主”;一年之后,在练祭,时将虞主牌位埋掉,重立一个牌位称“练主”。虞主的牌位用桑木,取桑与“丧”同音,练主的牌位用栗木,说:“栗,犹战栗,对祖辈谨敬貌。”所以“栗主”云云,是为了表示对祖宗的恭敬。   一个先祖牌位用料,都让杨度调理得如此“有条有理”,杜氏宗祠此次落成大典,可谓是上海百年来一桩盛典。   “神轿”后面的一乘大轿上,坐着头戴礼帽,长袍马褂的杜月笙,尽管连日来操劳奔走让他多少有点消瘦,但显然精神颇佳,青灰的脸色掩不住君临万方的飘然。杜月笙一路不停地和两边的人群招手示意,大轿一步一挪地走得很慢。   最后,是杜月笙的亲友、门生组成的队列,最乱、最闹也最浩大可观的就是这支队伍了。   整个前往高桥镇杜氏宗祠的队伍由头到尾足有两英里长,从华格臬路余庆堂杜公馆本宅向金利源码头行进,途经李梅路、恺自迩路、公馆马路、老北门街、小东门大街,一路上走了足足三个小时。   11时,大队来到金利源码头,一连几座迎宾牌楼在正午的阳光下益发显得高大壮伟,数百名提前赶到的杜氏亲友已经在此恭候多时。码头周围,一百多艘渡船沿江排开,船尾都插一面红底白字的“杜”字小旗,沿江望去,让人叹为观止。   杜月笙和码头上的亲友略略招呼一下,就带着家眷登上了“月宝”和“欢迎”两条游艇,男眷上“月宝”,女眷上“欢迎”。其后人们各自登船,因为场面拥挤,所以尽管警方和杜府都有不少人员在场维持秩序,还是有不少人被挤下黄浦江。这些平时颇有头脸的名流贤俊,今天为了给杜月笙赶这场热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声汽笛,百船竞发,黄浦江上“杜”字旗迎风飘展,船载的军乐队在江心奏乐,歌管齐吹,响成一片。   杜月笙款步登上“月宝”的甲板,看到百多艘船只众星捧月般地转拢过来,不禁心潮起伏。   当年自己从浦东到上海,是搭了人家一条卖鱼的划艇,一路风浪也闯进了上海滩;今天终于衣锦荣归,怎么这黄浦江也显得平静温和了许多呢?   杜月笙忍不住招手叫过了杜维藩,指点着一江上下翻飞的“杜”字旗,眉飞色舞。   “维藩,你老子的气势,将来你能及得上万分之一吗?”   “父亲大人的声威颐德,标榜千秋。当年曹孟德横槊赋诗,也不过如此。”   杜月笙看了一眼躬身作答的儿子,又望了望水天之际遥遥可见的高桥镇,朗声大笑起来。 第21章爬得再高,也在无数人底下   第21章爬得再高,也在无数人底下   他击败了黄金荣,让上海滩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统统爬在自己脚下,但那又怎么样呢?今天有人能把巴掌印在张啸林的脸上,明天也能把它印在自己的脸上,而且,可以更重,更深……   正午12点整,“月宝”号抵达浦东。   整葺一新的高桥镇码头悬旗结彩,百余条船只徐徐拢岸,一时间热闹成一团。   杜月笙含笑走下“月宝”,经过一个小时的江风吹拂,他青灰的脸上泛出些许红光,修剪得短而齐整的根根直发抖擞地立在码头上微劲的江风之中,更显得风神凛然。加上重新踏上高桥镇土地的兴奋,几天来筹备典礼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杜维藩低眉敛首地跟在杜月笙身后,在高桥人的赞扬声中由杜月笙指点着和亲戚们一一见礼。随后,杜月笙把“栗主”小心地抱在缀满各国政府赠送的徽章的胸前,和杜维藩登上等候已久的敞篷汽车,向高桥镇杜氏宗祠疾驰而去。   从码头到杜氏宗祠,还有10里的路程,为迎接杜祠盛典,高桥镇新建10里马路,马路两边插满商家捐赠的各色彩旗,在微风中轻轻舞动。   顾竹轩在高桥镇码头上指挥着杜公馆预先准备好的30辆汽车、150辆黄包车,忙着接送不停涌到码头上来的各方嘉宾,但是这些车辆应付百多艘船只载来的客人,无异于杯水车薪。虽然所有车辆都在不停地往返接运,可还是无济于事。万般无奈,顾竹轩只好把高桥镇的老乡叫来帮忙,平日里推土运菜的独轮车也奇货可居,被派上了用场。名流淑媛被一边一个地“装”在车上,独轮飞转,也自有一番景致。   杜氏家祠前面,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座五层楼高的彩扎牌坊,在四周平旷的乡间建筑中显得鹤立鸡群。   以牌坊为中心向两边延伸搭出一百多间席棚,里面全部陈列着全国各地送来的礼物。在宗祠左侧,另有一间偌大的席棚是专供招待来祝贺的客人们吃饭用的,里面摆着二百多张圆桌,可以同时向这些桌子供应酒席。   号称上海酒菜业第一的杭州饭庄老板俞叶封,是杜月笙的得意门生。这次特地将杭州饭店打烊三天,连厨师带全副家什都搬来高桥镇,临时搭了二三十口锅灶,百十个厨子同时上阵,一次能供应二千多人用餐,却仍然疲于应付。万不得已,又从“鸿运楼”、“大西洋”、“宝大”等处调来中西厨师,赶制快餐;又请来一批面包师傅,加班加点赶制点心,仍然供不应求。最后,平时的贵胄深儒、斯文之士,只好自己到后台去抢盘子端菜,也算是斯文扫地。   即令如此,杜氏宗祠三天大庆,一共提供了能容纳10人就餐的酒席2000桌,西式快餐10000份。   所有的一般客人,以及高桥镇来送礼的老乡,礼品无论贵贱,统一发给一个杜祠落成的纪念章,凭此章在三天里可以一切免费。此外,每人另发一个脸盆、一条毛巾、一个灯笼和几瓶痧药水。杜月笙原来准备了10000枚纪念章,可第一天就全数发完了,不得已又赶印了大量门券当做替代品。   上海邮局还在这里专门设一个临时支局,赠送来宾每人一套印着“杜祠典礼落成纪念”字样的信封信纸,并加盖大红纪念邮戳。上海市各大商店借此机会大作广告,跑去向来宾分发印有本商家字号的扇子、阳伞、汽水和暑季小吃,场面热闹万分。   对杜月笙来说,踊跃的来宾场面固然让他心满意足,但最关心的无疑还是“奉安入主”的仪式和杜氏家祠里的“正工大战”。   一下汽车,杜月笙穿过彩楼走向杜氏宗祠,祠堂门外石牌坊前高搭牌楼,上面端端正正地嵌着蒋介石送来的“孝思不匮”手书的复制品。两边刻上了于佑任亲撰手书的一副对联。   春酒荐楹阶,此地南天唐半曲;   家门振旌节,经久纬王晋王西。虽然杜月笙一眼看去并不能确切明白联句的含义,但看着联句熠熠生辉,仍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略事休整之后,杜月笙叫过了朱联馥,询问下午的堂会安排如何?由张啸林和朱联馥一正一副司职的剧务处,在几个月前就为杜月笙设计了一张可称是空前绝后的戏单,并向全国各地分发请柬,遍请京剧名角莅临助兴。所以,此时的朱联馥己然是胸有成竹。   展开戏单一看,连一向挑剔的杜月笙也不由得眉目带笑,频频点头。   这张单子除了当初慈禧太后“老佛爷”有能力开出来,并请得到这些人同时登台亮相以外,他杜月笙恐怕是头一人了。慈禧有“同光十三绝”伴驾侍奉,杜月笙却有远过于十三之数的一代名伶齐集浦东高桥镇杜氏宗祠,这样的福气,怕是慈禧也望尘莫及,更何况同时代这些个庸庸碌碌之辈呢?   6月9日的戏码是:   全班合演,为给杜祠落成锦上添花,三位天官特邀杨度、汤漪和杨虎客串。杜月笙仿佛看到了这三位上可达天的“天官”在台上的样子和一出场时台下的“碰头好”彩雷动的振奋场面,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朱联馥知道好戏还在后头,忍住一脸的得意,把这一页翻折过去,露出了下面的正戏。   徐碧云、言菊朋合演;   荀慧生、姜妙香、芙蓉草、马富禄合演;   雪艳琴演;   张藻宸、尚小云合演;   华慧麟、肖长华、马富禄合演;   李吉瑞演;   程砚秋、王少楼演;   梅兰芳、杨小楼、马连良、高庆奎、谭小培、龚云甫、金少山、萧长华、姜妙香、曹毛宝合演全部。   杜月笙不看则已,边看边用左手的指甲在桌上叩击连连,像是已经看到了演出一样兴奋。   “四大名旦这次能聚齐了可真不容易。除了荀老板正好在上海汉口路大舞台以外,梅老板是从广州赶过来的,程老板是从哈尔滨赶过来,尚老板也是从天津过来的。其他几位也都是推了别的戏大老远地跑过来的……尤其是老旦龚云甫,据我所知,他起码有10年没有来过江南了,这回也专程赶来给先生捧场。”   一番话说得杜月笙连连摇头。   “惭愧惭愧!杜某何德何能,让这么多的当世才俊长途奔劳,实在是于心不忍。联馥啊,传我的话下去,让底下的人好好侍候各位老板,有丝毫怠慢,我绝不轻饶!等三天的戏完了,我自然有一份心意。”   朱联馥点点头,把话传下去了。等他从外面回来,杜月笙已经翻到第二天的戏码上了。   6月10日的戏码是:   全班合演;   袁履登、王得夫合演;   郭健云演;   李惠兰演;   孙化臣演;   王庚生、小杨月楼合演;   刘京杨演;   张藻宸、小桂元、金仲仁合演;   郑水泉演;   芝英夫人、高庆奎、张春彦合演;   杨小楼、雪艳琴、刘奎官、刘砚亭、蒋宝印合演;   梅兰芳、程砚秋、荀惠生、尚小云、马连良、雪艳琴、龚云甫、徐碧云、芙蓉草、王芸芳、谭小培、言菊朋、周信芳、贵大元合演全本。   因为第二天的戏正好是“入主奉安”仪式之后,所以安排得尤其精彩。   6月11日的戏码是:   杨鼎依、金碧玉、张春珊合演;   小杨月楼、小奎官合演;   言菊朋演;   荀慧生、周信芳、曹毛宝、刘奎官、金仲仁合演;   马连良、金少山合演;   高庆奎演;   徐碧云演;   尚小云、贯大元合演;   刘宗杨演;   梅兰芳、谭小培、金少山合演;   李万春、蓝月春合演;   雪艳琴、姜妙香、雪艳芳合尝;   李吉瑞演;   程砚秋、谭富英、王少楼合演;   杨小楼、马连良、刘砚亭合演;   周信芳、王英武、赵如泉、刘汉臣、金素臣、刘奎官合演;   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雪艳琴、高庆奎、金少山合演。   三天的豪华堂会,都是中午或午后开锣,一直演到次日凌晨。这么一份连着起来都目不暇接的戏单,确实足以反映出杜月笙的号召力和威慑力。而这一切,也就将随着来参加庆典、来听戏,和来报道这次庆典的各报记者的口述笔录传遍上海,流布全国。   当人们津津乐道于杜祠落成时这次空前绝后的三天连台堂会时,也深深地体会到了一个名字—杜月笙—的威力。   堂会是人人都有机会看,事后也有机会向人大摆一通龙门阵的。可杜祠“入主奉安”的大典,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眼福,能亲自躬逢其盛的。   一对对巨大的红烛,从6月9日傍晚就点燃在杜氏宗祠的祭堂上,碗口大的火焰把祭堂里照耀得如同白昼,全副供品被抬上祭桌,小指粗细的高香一把一把地点燃,薰得祭堂里烟气氤氲,迷离一片。   6月10日五更时分,随着赞礼的一声高唱,杜氏宗祠里霎时灯火辉煌,“入主奉安”仪式正式开始。   “进主”,就是把章太炎几个人为杜月笙编定的家谱中所载的杜氏列祖列宗的名讳一一写在牌位上,按辈分排列起来,依次放进宗祠祭堂的神位上,从此安享后代香火。   在栗主入堂之前,要敦请一个有过功名或是德高望重的人进行“点主”仪式。就是由点主仪师在要安放进祭堂的牌位的“王”字上用红笔加一个点,成为“主”字。“点主”是“进主”中最主要的仪式,点主完毕的神位由杜月笙在司仪的高声赞礼中接到手中,然后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把神主牌位摆到事先安排好的神龛里。   因为点主仪式至关重要,所以杜月笙特别挽请国民党元老于佑任为点主仪师。   杜月笙在前,杜氏一门远近亲属都徒步走进祠堂,在各路军乐队嘹亮的铜管乐声中,浦东驻军鸣炮21响。点主仪式中杜月笙把历代杜氏神位一一恭置在神龛里,随后率领一门子孙向上行叩拜、家祭大礼。   家祭完毕后,吴铁城和宋子文的代表宋子安、孔祥熙的代表许建屏、何应钦的代表何揖五等人行公祭大礼   最后,是由国民党中将参军杨虎代表国民政府和蒋介石宣读颂词,也就是白天仪仗里跟在蒋介石“孝思不匮”的匾额后面的那块题匾。   匾上写着:   杜氏新祠落成祝词:诗咏祀事,   典备蒸尝,水源本本,礼意綦详。   敬宗收族,德在无意。激波秕俗。   秉兹彝常。元凯之家,清芳世宇。   孝孙有庆,服先食旧。任使好义,   声驰遐迩,济众博施,号为杜母。   肯堂肯构,实大其宗,建新祠,   轮奂有容。簋簋既伤,锵济攸从,   式瞻枚实,介福弥隆。   颂词宣读完毕,由司仪请人宣读致贺人名单,单是这张一万余人的名单就读了一个多小时。   整整一个通宵,奉安大礼总算完成了。   杜月笙累得快要站不住了,但极度的兴奋仍然支持着他和赶来道贺的各界政要、租界首脑、工商界巨头和各地帮会代表们一一握手寒暄。   随后是大排筵宴,一直吃到日上三竿才各自散去。   正午12点,第二天的堂会鸣锣开戏。   杜月笙直到这时才真的感觉到累了,可能是几天来神经太紧张了,也可能是一天来的过度兴奋,总之,一吃过早饭,杜月笙就感到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浑身松垮垮地一点力气也没有。杜月笙努了努劲,腰却疼得厉害。万般无奈,杜月笙招手叫过万墨林,嘱咐他到前面帮忙照应一下,自己忙里偷闲休息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杜月笙也不得安生。   看着刚要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万墨林跌跌撞撞从外面跑进来,人还没全进来,前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已经破门而入了。   杜月笙奋力睁开双眼,双手一撑椅子,在躺椅上半坐起身来,正瞧见从外边跑进来的万墨林。   “墨林,什么事这么昏头涨脑的?当心我骂你!”   万墨林在门口站住,一顿,这才像是回过点儿闷儿来。   “杜先生,张先生让人打了!”   杜月笙“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困劲一下子就没了。   “什么?”   杜月笙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先生让人打了。就在前面,看戏的时候打起来的。”万墨林一字一句说得确确实实,让人不能有一点儿怀疑。   等杜月笙赶到戏台底下,前排的贵宾座席里,张啸林正指着一个身穿尉官军服的小军官的鼻子臭骂。   “小子,你敢打我,我劈了你!”   台上的锣鼓家什有板有眼,小军官却坐在原地安然未动,张啸林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左脸上清楚的大巴掌印赫然入目。   两个小流氓伸手就要把小军官往外拉,随着两声脆响,两个小流氓“哎哟”一声各自捂着半边脸叫唤起来。张啸林气得哇啦哇啦直着嗓子乱嚷,要是腰里有枪,他能立刻揽出来把这个小子崩了。   杜月笙一看就不由暗暗叫苦,一边喊着让两边住手,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跟前,闪身挡在两人中间,一面轻轻地把张啸林往后一顶,一面连连向那个小军官赔不是。   “误会,误会!不知者不为罪,您请坐,请坐,多包涵!多包涵!”   张啸林几次想从后面绕到前面来,都让杜月笙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好说歹说,才将就把张啸林扶到一边去,这边杜月笙接着给小军官赔不是,倒也弄得对方颇不好意思。   “既然有杜先生的面子,就算了。我没事了,您招呼别人去吧。”   那边张啸林远远地听见,气得直蹦:他妈的把我打了,你还挺不乐意地说“算了”?要依他的脾气,他能立刻又冲回来,但一想起刚才杜月笙的态度,他又不敢太冒失,只有气哼哼地让几个人拉到边上一间厢房里坐着生闷气。   几分钟后,杜月笙才进来。   张啸林立刻就嚷嚷开了。   “他妈的他一个狗屁不是的丘八,大模大样地坐在头一排,那是他坐的地方吗?我过去拉他,他甩手就给我一个嘴巴,他敢?我了他!”   杜月笙一皱眉,等张啸林嚷完了,才冲张啸林一翻眼睛。   “你?他是没带枪,他要带了枪,一枪要了你的命我也只能给你收尸!”   几句话噎得张啸林一瞪眼睛,咽了几口沫看着杜月笙,半天没说出话来,杜月笙看了张啸林一眼,左脸上的巴掌印还清晰可见,也有些心疼,不由叹一口气。   “我说你呀,是在上海滩横惯了,眼里没有比你再高的!你知道那个‘丘八’是谁?他是没资格坐在那儿,可他主子有!他是人家的代表!”   “谁呀?”张啸林肋帮子上的巴掌印颤了几颤。   “谁?张学良!他是张学良派来的代表!你说他能不能打死你?”   张啸林没话了。   不知怎么,看着张啸林突然垮下去的样子,杜月笙突然有一种悲哀。那边戏台上的锣鼓依然是喜气洋洋地一阵紧过一阵,可杜月笙却一点也听不进去,好像那些锣鼓点都是给别人敲的,和自己无关。   杜月笙头一晕,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么久以来的兴奋和激动突然荡然无存,昨天还让他激动不已的那些排场、名声霎时间没有一点点价值,刚刚杜月笙为之无限满足的东西反而成了对他打击最重的:他击败了黄金荣,让上海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统统爬在自己脚下,但那又怎么样呢?今天有人能把巴掌印在张啸林的脸上,明天也能把它印在自己的脸上,而且,可以更重,更深……因为,他爬得再高,也永远在无数人底下。当然,他下面有更多的人,那些人曾给他无限满足,但直到今天杜月笙才明白,自己其实也永远逃脱不了“下面”的命运。后面的热闹再热闹、排场再排场,都没一点兴趣了。张啸林茫然地注视着杜月笙,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左颊。微微地还有些疼。 第22章久染沉疴   第22章久染沉疴   是女人激发起了杜月笙征服世界的欲望,现在,他拥有世界之后,希望,也只能再回到女人那里,验证自己的活力。   从浦东高桥镇回来的第一个早上,杜月笙早早地起床下楼,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顺手抄起昨天的几张报纸看了起来。   杜月笙的学识看报还挺吃力,所以他其实只是胡乱翻翻。   经过了三天的杜氏宗祠的盛典,全杜公馆的人都喜气洋洋,倒是杜月笙自己总也忘不了张啸林挨的那一巴掌。虽然杜府来往的客人无不在眉飞色舞地向杜月笙夸赞三天的庆典和那三台空前绝后的堂会,这样的气氛里杜月笙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可是现在的他总像是脚坠着一个铅砣子,还没飘起多高,就又被拽了下来。   这感觉,也许只有杜月笙自己能明白。   杜月笙烦乱地把报纸向旁边一摊,一扭头,却看见外面的窗玻璃上两个佝偻着腰的人影。刚刚从东边的海里爬上来的太阳把光斜斜地投在玻璃上,又通过直垂到地的双层薄纱透过来,把两个影子勾勒得模模糊糊。   杜月笙这才意识到自己起得太早了,抬头看见屋里的挂钟,大概5点过10分的样子。刚才,也许是楼上或楼下哪间房里的钟打五点,把卧室里的杜月笙给吵醒了,不然,他没理由起这么早。杜月笙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睡觉变得这么警醒了?他还记得,在十六铺卖水果时,自己每回到阿桂那里,总是死死地睡到阿桂在耳朵边叫上好几遍,才能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拉帘一看,太阳往往已经好高了。就是和沈月英婚后的10年,他也要睡到九、十点钟才能起得来。   现在,清晨5点,他就起来了。   好像,这还是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回。   杜月笙听说,人到了老年,睡觉就越来越轻,也就越来越容易醒—他头皮一阵发麻,难道自己真的老了?48岁,人活百岁自己已经走过了一半,怎么能不老呢?   可是,老,实在太可怕了。   杜月笙想起小时候在高桥镇上,外婆有时候会很自然地跟自己谈起死来,可时至今日杜月笙也很难从记忆中发觉外婆如何紧张,相反,外婆对死一直很坦然。   可是,外婆却有好几次当着他的面哭哭啼啼,哀叹自己“老了”。外婆不怕死,却会怨自己老,老比死还可怕。   杜月笙微微打了个寒颤,四肢立刻变得轻软无力,他想要找个东西支持一下自己的身体,虽然他也明白自己远远没有衰老到那种程度。可是,他的手好像确实举不起来了。他向窗户上的两个影子走去,走得很轻,似乎是怕吓着他们似的—杜月笙现在非常想跟人聊聊,哪怕只是不相干的人说几句不相干的话,他觉得自己太孤单了。   走到窗边,他想伸手去揭窗帘,和外面两个人打个招呼,手却停在了半空里。   外面两个人正背对窗户说话。杜月笙今天确实起得太早了,这两个护理院子里的草皮的工人平时不等杜月笙醒来,已经把活全干完了,杜月笙根本就见不着他们。况且,记不清有多久了,杜月笙已经极少注意自己公馆里的人了。除了家眷和几个贴身的心腹之外,杜月笙并不太在意其他人。   他过去可不是这样的,那时,随便是谁,只要他见过一面,都能立刻认出来。   杜月笙饶有兴趣地站在窗边听两个人的谈话。很快,他听出来他们在是谈自己。   其中一个岁数大一点儿的显然是让另一个问急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没好气地说:“总之,我告诉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是?全上海都在说这回杜先生有多威风,多了不起,偏就是你说不是好兆头,当心让人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其实说也是白说。”   “哎,那不行,你说说,也让我明白明白。你放心,从我耳朵里进去,再不会和别人讲。可你这么要说不说的,难过死人了。”   “那好,我就给你说说……”   杜月笙把身子向窗户那边靠了靠,想再听清楚一点。   “我问你,”这是岁数大些的人的声音,“你是不是听说了杜先生过江时候的事?”   “什么事?”   “我是指大爷说杜先生可比当年曹孟德横槊长江的事?”   “对,听说过,而且这不是瞎说,阿三当时就在离老爷和大少爷不到几步远的地步,听得一清二楚。老爷当时可高兴啦。”   “高兴?这是谶语,是要倒楣的兆头!”   “你可别胡说八道。”   外面另一个人的声音显得有点紧张,杜月笙更留心地听下去。   “你听过没有?”   “听过啊?”那声音还有点发紧。   “那我问你,曹操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败了呗。”   “对呀,曹孟德统领水军83万,沿江而下,志在一举而平定九州,横槊赋诗,那是曹操最得意的时候,不可一世,也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候,可后来转眼间让人家杀得大败,这辈子再也没能上南边来!”   “你是说……”   “是呀,拿什么比不好,非用曹操横槊赋诗比,这多不吉利呀。可话说回来,大公子也只能拿这个比,这是命,到时候非说这句话不可。”   “就凭这么句话,你就说……”   “不只这话,你知道张三爷被人家一个嘴巴打在脸上的事吧?那是什么地方?杜氏宗祠。那是什么时候?杜祠庆典!把张三爷打了,杜先生连句厉害话都没有,这事你听说过没有?”   “还没有。”   “那好,你看看,杜先生一辈子从来没服过软,就是最倒霉的时候也没有过。现在赶到最风光的时候栽这么个大跟头,这里头就没点儿什么可说说的?”   外面几声咳嗽,都不说话了。   杜月笙木呆呆守在窗户旁边发愣,连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他想活动活动的时候,才发现一条腿已经站麻了。   墙上的钟打了六下,杜月笙拖着一条发麻的腿,一步一步走到桌边,把那几张报纸重新拿起来,扫了一眼各报的大标题:差不多都是报道“杜祠盛典”的情况,等他想再看看那些小字时,又看不下去了。   上官天虹悠然自得地走进来,一眼看到沙发里的杜月笙,吓了一跳。   “先生,您怎么这么早?”   杜月笙摆摆手,把报纸向上官天虹一摊;然后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上官天虹喜孜孜地走过来,拿起一张,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每天给杜月笙念念报纸,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   “。”   “轰动全沪之杜氏送主仪仗,于本月9日上午,自华格臬路余庆堂本宅启行,杜浦赴浦东杜祠,典礼皇,得未曾有。自清晨起,八仙桥畔,但见蜂拥蚁聚,肩摩毂击。凡仪仗所经之处,如菜场、茶肆、旅邸、酒楼等,咸为观众踞作临时看台,诚洋洋乎大观哉……”   “行了!你下去吧。”   上官天虹一愣,放下报纸偷眼看看杜月笙。杜月笙仍然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上官天虹几乎要怀疑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从杜月笙嘴里说出来的,但还是把报纸放下,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杜月笙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上官天虹没念几句,他就知道这无非又是一大套花样翻新或是老调重弹的捧场文章,这些天他满耳朵都是这些东西。可是,所有这些都比不上张啸林脸上那一巴掌和今天一早听到的那几句“横槊赋诗”的话来得响彻心胸,惊魂动魄。   如果他折腾大半生拼下来的东西,到头来只是换一个“华容道”的下场,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一片的欢天喜地里,杜月笙好像看到了高桥镇头颤颤巍巍的外婆。   他又回到了那些自己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时,就频频出入的地方。这时杜月笙才突然发觉,自己还是自己,但这里的女人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根本找不到一点当年的影子了。而他自己,还叫杜月笙,却己经扶摇直上,成了横空出世的最“伟大”的“教父”。但是有一点是无可挽回的,那就是自己的年龄—最让人羡慕的“教父”,也必然是一个“老”教父,而且,正一天一天地老下去……   杜月笙用加速耗尽生命的办法,希望拉住根本拉不住的岁月。   半年的时间,仍然没能让杜月笙找回久违了的“少壮任我行”的感觉,“教父”的教庭仍在一天一天扩大,但杜月笙仿佛只是在给别人看护着一份产业,只是一个守园子的门房,这园子并不属于他。   杜月笙要再娶进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两个。   黄金大舞台近来场场爆满,门口还总有一些人翘首以待地企望着也许能有一张退票,今天,不知为什么每日正点敲响的铜锣迟迟没有响起来,台下的观众忍不住开始尖声呼喊,打起了呼哨。   戏院东北角门一阵骚动,场子里观众不约而同地把头转过去。一个清瘦的高个子在十来个个膀阔腰圆的大汉簇拥下很威风地走进来,大汉个个虎虎生风,倒是瘦高个子脸上始终带着一丝很谦和的微笑。   “呀,是杜先生……”   窃窃的议论水一样在观众席里散开,杜月笙就在这一片嘤嘤嗡嗡声里走到二楼的包厢里。   一声锣响,今天的戏是。   杜月笙不是来看戏的,是来看人的。   昨天,张啸林裂着大嘴向杜月笙说起黄金大戏院里来了个母女三人,个个色艺双绝,连演10天,场场叫座,不可不看。杜月笙不由听得怦然心动:从那三天堂会以后,他有好长时间没心思看戏了,以致有这么好的女戏子,自己竟然一直没能听说。   戏怎么样杜月笙全然没有在意,一双眼不停地在戏台上白娘子和小青的身上转来转去,大概是京剧独有一番神致,所以舞台上的白娘子和小青俨然不是人间可见;在台上顾盼生情的两个女子,卓然出尘,把杜月笙不由看呆了。直到底下的观众一齐叫起好来,杜月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前面桌子,也跟着叫了一声“好”。   后面立刻有人凑上来,讨好地伏在杜月笙耳边。   “演小青的是妹妹,叫姚玉英,今年18岁;白娘子是姐姐,叫姚玉兰,今年20岁。还有个‘小兰英’是唱老生的。这姐妹俩就是她的女儿。”   杜月笙一字一句,把这几句话和台上姚家姐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   临散场,杜月笙吩咐人送了三只一人高的花篮到后台,然后,径直回杜公馆。   三天后,杜月笙把辣斐德路辣斐坊的房子整饬一新,连吓带劝地把小兰英母女三人接了进去—他想把姐妹俩人同时纳为四房。   神仙般的日子过了三天,姚玉英却突然病倒了。   先是发烧,请了几个大夫也没见好,最好只有派车送到了医院里,两星期之后,姚玉英竟然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杜月笙的眼睛又盯在了“小兰英”的身上。如果不是碍着“名分”,他可能早就爬上了小兰英的床。   既然如此,小兰英把女儿留在上海,自己打点行装,上了普陀山,在青灯黄卷前了此一生。   杜月笙又一次体会到了失败。   没有人告诉他这一点,但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周围的人迎接他的永远是一副笑脸,但他自己却总是觉得人人惟恐避之不及—小兰英不动声色地逃掉了,姚玉英在咬紧牙关不堪其苦地承受了他三天的“恩宠”之后,终于不甘不愿地瞪着眼睛撒手西去了。杜月笙甚至怀疑姚玉兰每天千娇百媚地把自己迎到床上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本想在女人身上重新找到一个让他可以立足的兴奋点,然后信心百倍地站在上海滩上,再去打一片码头,就像自己原来当学徒、卖水果一样。在那样的苦日子里,他有阿桂,还有许许多多相识和不相识的女人可以点燃、然后再一次鼓足他的欲望。   可是,这种感觉有很长时间找不到了。   杜月笙甚至有一丝绝望。   万墨林慌慌张张的敲门声把颓然坐在桌前的杜月笙从纷乱的思绪中拉扯出来。杜月笙慢吞吞地把椅子转向门口,看着万墨林进来。   “外面说……”   “说什么?”   “外面说二奶和前几天南京路边死的一个人有关。”   万墨林显然有些紧张。   “说清楚一点。”   “前几天南京路死了个小学教员,叫罗建文。据说是在南京路先见了什么人,吃过饭后走在路上突然死掉的。外面有人说他上学时候和二奶奶认识,而且,后来两个人还见过面……”   杜月笙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把万墨林打发走了。   对万墨林的话,他将信将疑,虽然他对陈帼英一直很放心,也看不出她有一丁点儿不轨的迹象。但所谓无风不起浪,陈帼英和罗建文真有一点儿什么,也说不定。不过,他已经没心思多管了,真能管到沈月英那样,又能怎样呢?   如果外面的传言是真的,那只能是陈帼英杀了罗建文,至少,这件事她一定知情。既然这样,自己又何苦非要自寻烦恼呢?人已经死了,再把旧账翻起来,已经于事无补,无补的也没有做的必要了。   杜月笙重新把椅子转过去,看着窗外。他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陈帼英谨小慎微地过了半个月,在确信已经平安无事之后,把那一封封让她心跳不已的信统统烧掉,看到壁炉里跳动的火光,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滚下来,在胸前打湿了一片。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在上海,即使罗建文不一头栽到南京路上,早晚也会栽在别的不知什么地方,而且,这样的关系一天不尽早结束,她和他要共同面对的危险就越大……   她承认自己太卑琐,是她害了罗建文,因为恐惧,因为对自己未知命运的恐惧。但是,她没办法。   如果杜月笙知道陈帼英的这些想法,罗建文或许不必去死。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杜月笙几乎找不到自己当初雷厉风行、不可一世的感觉,虽然,在世人的眼光中,他永远是威严的教父,永远是那样说一不二,快刀斩乱麻,甚至,杜月笙有意识地强化自己的严厉和铁腕,可是,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他一次比一次由衷地虚弱。这是那种因为没有了目标之后,进而失去力量的虚弱。   这以后的杜月笙更像一个寓公,虽然他不停地向政坛出击,但他自己也能感觉出来,这种努力的背后,多年劳顿的精神越来越渴望安静地休息。   他还要拼,但他不想拼、也不敢拼了。他总是忘不了那天早上听到的话,他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即使再拼出一个“更痛快”来,那之后又能怎么样?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听祖母说,父亲一生都在拼,想混得好一点,但最后还是郁郁而终;那么自己呢,自己的生活显然是父亲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但是,是不是就比他过得痛快,少了些遗憾呢……   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辣斐德路的姚玉兰,让杜月笙迷上了京剧,也迷上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女人。   因为华格臬路的公馆里已经住了陈帼英和孙佩豪,所以杜月笙把姚玉兰一直安顿在辣斐德路的公馆里。   从北方南下,一口京腔的姚玉兰本来就有点和吴侬软语的陈帼英和孙佩豪两房不投脾气,加上她又一个人独处一方,因而空闲寂寞之际,总要生些闲气。当初杜月笙看上姚氏姐妹,有一半是借了舞台上声腔婉转、顾盼神飞的光,所以姚玉兰要想一直拉住杜月笙,维持自己在杜家的地位不让同心协力的二房三房夺去,一方面要继续让杜月笙对京剧保持兴趣,另一方面又急于找一个同盟。加上杜月笙对老生情有独钟,自己在工花旦也着实在使不出力。   所以,孟小冬的出现简直是天降甘霖。   孟小冬是走投无路被逼到上海来的。   1907年孟小冬出生在梨园世家。父亲孟鸿茂,是30年代沪上三位名丑之一,祖父孟义寿,艺名孟七,开海派武工戏一门,五个儿子都是梨园才俊。孟小冬的父亲孟鸿茂,是老孟七最小的儿子。   孟小冬自幼聪慧过人,12岁就能登台表演全本戏。初学老旦,后专工考老生,师法孙菊仙的风格,颇为传神。因为孟鸿茂嗜毒成瘾,所以事实上一直是姑父仇月祥带她投师访友,提高才艺。到1921年她14岁的时候,上海各大戏台的演出海报上孟小冬的名字已经赫然和诸多名家同刊一榜,位列前十了。   1923年,孟小冬为进一步提高自己的戏艺,和姑父仇月祥北上,先在天津搭班演出,随后继在津门以、等老生戏一炮打响之后,入京潜心研习谭鑫培谭派的表演。因为她天分奇高,嗓音条件也极佳,所以得到专为谭鑫培操琴的“胡琴圣手”孙佐臣的点拨调理,使她的艺术水平突飞猛进。   到1925年,前门第一大舞台的义务戏演出时,在大轴戏(梅兰芳、杨小楼)和压轴戏(余叔岩、尚小云)之前,摆大轴第三的就是孟小冬和裘桂仙的,连马连良、荀慧生、谭小培的剧目都难与争锋,这使孟小冬声誉鹊起。孟小冬唱腔优美传神、扮相风雅俊美,在走红京城的同时,也难免会招来各种各样的飞短流长;而孟小冬也正是春光恰好、花容四射的时候,难免心神不定,这就闹出了一段情话。   虽然仇月祥恼恨孟小冬不听自己的劝告,孟家也对孟小冬的任性颇为不满,但孟小冬这样回到上海,终归让孟家的伯叔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延请沪上著名女律师郑毓秀,向法院具状起诉,但双方各执一词,法庭也举棋难定。   就在这时,姚玉兰暗示杜月笙可以从中干预斡旋,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一段时间之后,双方商定才算把官司解掉。   杜月笙由此得以和孟小冬相识。   其实,姚玉兰要杜月笙干预也是为了能让两人有机会相识。   姚玉兰的父亲姚文奎,艺名“七盏灯”,是著名武丑,长期在沪演出,和孟氏五兄弟多有交往,相互照应,所以姚玉兰和孟小冬很早就熟识彼此,并以姐妹相称。加上又都是一代名伶,所以共同话题更多,孟小冬返沪后,姚玉兰独处辣斐德路颇为寂寞,孟小冬也有一腔话卡在心里,孟小冬往姚玉兰那里去的次数日渐增多。   那天,姚玉兰在听孟小冬诉说如何之时,突发奇想:为什么不把孟小冬拉过来,给杜月笙再添一房太太,从此自己也好有个亲上加亲的“妹妹”呢?   姚玉兰虽然一直没有明说,但此后每每用话暗示孟小冬,又把杜月笙的种种好处一一摆出,就在这时杜月笙出面帮孟小冬解决了官司的纠纷,所以等姚玉兰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挑破了讲给孟小冬时,孟小冬已经不好轻易回绝了。   杜月笙对这件事却一直颇为平淡。一是他很明白姚玉兰的用意,二是他不太相信孟小冬会愿意嫁给自己。因为在杜月笙看来,孟小冬并不同于别的女人。   首先孟小冬的艺名比当年的露兰春和姚玉兰都要响亮,又正当年华,是戏艺突飞猛进的时候,应该在舞台上再求发展,而不是急着嫁人。再者,即使要嫁,孟小冬现在手里有4万块钱,衣食不愁,理应可以在俊男佳士中历尽拣选,不必非找自己这么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子。况且,嫁进杜家作五妾,终归名分上不大入耳,不应该是孟小冬这样的人可以接受的。   半月之后,孟小冬却心甘情愿地搬进了辣斐德路的杜宅,与姚玉兰各居一处,成了杜月笙的五房太太。   这实在出乎杜月笙的意料,甚至让他有些感激。   杜月笙头一回感到自己是得了一个莫大的恩惠。从沈月英到姚玉兰,都是他肯定娶得到的女人,而孟小冬,却是个他可能娶不到的女人。因此这桩婚姻让他激动良久。   此后,谁都不能否认,在杜月笙的五个妻子中,孟小冬与他的关系尤其非同一般。在杜月笙后来的履历系年中,我们总是可以看到孟小冬的影子,而杜月笙另外的四个妻子,都很难有什么可以让人记住的事情。   在杜月笙的五个妻子中,孟小冬是惟一一个进杜家近20年,却一直没有和杜月笙举行婚礼的人,直到杜月笙逝世前两个月,杜月笙才于心不忍地和她补行了婚礼。从中也可以看出孟小冬对自己在杜月笙的心目中分量的惊人自信。   1938年秋,京、沪相继沦陷,杜月笙暂居香港,孟小冬北上拜余叔岩为师,于病榻前事必躬亲,终于得余叔岩收为入门弟子,一腔一眼得余派真传。翌年3月,孟小冬收到杜月笙从香港的来信,秘密返沪赴香港,在港居留半年之久,此行可见杜月笙对孟小冬的重爱。   杜月笙卖掉杜美路的住宅后,长期高价租住茂名路公寓七楼的几间房间,供自己和孟小冬、姚玉兰居住,这也让人很难理解。   自抗战期间乘飞机气喘病大作落下病根之后,杜月笙的气喘时时暴发,每次几乎都是孟小冬不离左右,悉心服侍。   1949年2月20日下午,杜月笙举家迁至香港九龙尖沙咀,病魔缠身之际仍是孟小冬殷勤服侍。   1951年阴历5月17日,杜月笙趁孟小冬45岁生日之际,在家中大会亲友,与孟小冬举行金婚典礼。典礼上杜月笙虽已骨瘦如柴,但精神极好,谈锋甚健,如果不看他的人,只听他说话,根本听不出是个久染沉疴的病人。   1951年阴历7月18日,杜月笙突然气喘病发作,不能言语,等医生赶来,药还没进嘴,就与世长辞。   晚年的杜月笙,终于得到了他真正能为之满足的女人的爱,在皮肉之爱实际已不可能的情况下,孟小冬仍然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这个激荡叫啸了一生的灵魂在晚年渐渐沉入了女人的如水柔情之中,由一个支配者和绝对权威的君主成为被支配者眷顾的对象。   他终于没能在杜氏宗祠的鼎盛之后完成对自己的第二次超越,即使是在他最为有力地面对着女人群里,他也没有寻找到新的力俘获………   既然这样,他也足以自慰:那段被俘获之前的慢慢挣扎的奋斗的成功对绝大多数qd人来说都实在是太漫长了。   何况,他最终是被自己的困惑与茫然击败的。 尾声   1931年6月9日中午11时至12时之间。   “维藩,你老子的气势,将来你能及得上万一吗?”   “父亲大人的声威颐德,标榜千秋。当年曹孟备横槊赋诗,也不过如此。”   杜月笙看了一眼躬身作答的儿子,又望了望水天之际遥遥可见的高桥镇,朗声大笑起来。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